2009/07/13

林奕華:香港娛樂十年

編者按:2007年,香港回歸十周年,香港的娛樂業在這十年內起起伏伏。想想我們小時候看的那些香港電視劇,以及那個時候崇拜過的四大天 王,現在不禁令人感慨唏噓。林奕華導演早期曾做過電視編劇,後來一直活躍在話劇行業,他一直關注著香港的娛樂文化的變遷,在這篇採訪中,他從最根本的角度 剖析了香港文化的根,剖析了香港的精神來源。

□林奕華/口述 本報記者 劉恒濤/整理   

香港有上世紀80年代的繁榮,其實是因為70年代的經濟起飛,讓80年代享受到了70年代的成果。但是到了90年代的時候,它其實已經有點停 頓下來了。香港人常常會有這樣一個習慣,就是大家都喜歡馬上看到成效,要快、要方便,所以香港的好處或長處就是它會實事求是地很有效率地處理解決問題。

我猜可能是因為香港崛起的時間還很短,大部分人來到香港其實就是在50年代,也就是說戰後這一代。那個時候香港還很窮,它的經濟起飛是從70 年代開始的,慢慢從一個手工業的社會變成製造業的社會,再由一個製造業的社會變成一個出入口貿易的社會,慢慢變成世界金融、經濟的一個中心。   

香港成就了一些東西,但這些東西有時候也會變成只是一種泡沫。像回歸之後的泡沫經濟就很明顯。因為回歸之後,全世界對香港的注意從之前的非常密切變成了一個“哦,它已經完成了一個歷史的時代了”這種感覺。所以有一陣子旅遊就很淡。   

香港是一個非常迷信成功的地方。香港的主題曲就是《上海灘》。因為其實香港還是經歷了很長時間的貧窮,那麼多的小孩子住在政府的廉租屋裏,父母就給他們這麼一種影響,就是要儘快離開這個環境,賺到很多錢,改變這種生活狀態。所以賺錢是香港人最大的人生目標。   

現在看看,其實我覺得香港的經濟在內地的幫助下還算蠻穩定的,但是香港人好像還沒有完全改變那種一直以來很短視的習慣。我覺得整個香港文化並 沒有很多的空間,做香港文化的人都沒有明確意識到。你去改革教育,他去怎麼怎麼的,但是那都是很外在的東西,並沒有抓到問題的核心。香港人為什麼常常覺得 很空虛,因為香港的物質生活太富裕了,所以變成大家都覺得理想生活就是物質生活,我覺得這樣的概念其實造成很多誤會。   

香港有安逸的慣性   

我覺得要改變這種風氣,在很大程度上還是需要那些人有自我,有自覺性。但是香港其實沒有多少文化是把香港人帶到這個路上去的。我們日常生活裏面看的報紙,聽的音樂,跟朋友聊天的話題,其實還是有很多物質形式的。   

香港人常常讓我覺得整個社會都沒有很強烈的公共意識,大家都比較會看到自己。所謂的成功,很多時候是錢賺得多不多,有沒有得到名譽、身份地 位,而不是說你對這個社會有沒有貢獻,你怎麼去看待那些活得沒有你那麼好的人的生活,少了一種關懷。大家都是比較緊迫地要改變自己的生活,如果能享受自己 的人生,那就最好了。比如我們唱的那些卡拉OK,那些歌曲就是給那些情感受傷或者失敗者用來心理治療的。而且很多歌曲,你都看得到,都是自我形象很差或者自我感覺不良好。   

絕大部分香港的精神食糧都是在消費性的層面,而且在這過去的十年裏,我覺得還蠻嚴重的事情就是性的壓抑。你看現在的報紙,常常都會拿一些藝人 走光或者就是性感什麼的來做文章,然後發明了一大堆你也可以說比較侮辱性的字眼,讓大家都覺得這個社會任何人要上位的話都只能靠這個。   

所以香港的電影、戲劇等等,都非常非常關注形象。但是我常常覺得這個東西在外國來講沒有那麼嚴重,因為外國人對於別人怎麼看自己和自己怎麼處理自己,他們不會太以社會的眼光來作標準,因為他們都非常個人主義。但是我覺得我們中國人就會,從一個規範的角度,用民間的意見來管理整個社會的一些道德和傳統。   

狗仔隊在美國在日本都有,但是他們不會像在香港這樣變成一種主流。《蘋果日報》的影響其實不止香港,在內地、臺灣也很厲害。所以我之前還說,光從娛樂報導的手法來講,香港和臺灣、內地還是有區別的。香港的娛樂記者很 被動。唯一的主動大概就是用狗仔隊,光用狗仔隊其實也是很被動的,因為他們不會想用別的方法來吸引讀者。在狗仔隊還沒有很影響臺灣媒體的時候,臺灣的媒體 都有娛樂版,但它不會每一份都一樣。比如有些會比較重視一些議題的探索,然後有些可能會用一些“根”,還有一些是另外一種。所以我在臺北翻報紙時會發現, 它從各個角度做它的頭版。但是香港就不一樣,一般都是那些記者會,找一些比較聳動的字眼,來講一些記者會所講的東西,真的沒有什麼很敏銳的新聞角度。但是 我常常覺得你不能去怪媒體,因為這是一個娛樂至死的社會。   

張國榮去世的時候,我記得我是在一個唱片店,電視在播這個消息。我就“哦”了一聲,很多前塵往事都來了。我跟他的緣分比較奇怪,最後一次見他是在柏林。我們認識的時候還都是十幾歲,很遙遠了,就是我在念初二的時候,他讀初三。我剛好新到那個學校,他也是。他在那個時候已經是全學校最漂亮的了,常常跟一些女生在一起。他很喜歡打籃球,我還記得他打籃球的時候幾層樓的人都來了,看他。他從小到大都是明星。後來我離開那所學校到臺灣念書,念完書回到香港去了另外一家中學。收到他的一個朋友給我的一個訊息。說讓我給他打個電話,我猜那個時候他是想去臺灣,我沒有回,然後沒多久我就在香港無線碰到他了,他正參加一個歌唱比賽。

所以說香港回歸十年,它被評定的標準很大程度上還是要看那個地方的人的生活,有沒有一種特別的品質。我們現在常常講香港人怎麼樣、上海人怎麼樣、紐約人怎麼樣。我覺得這些統統都是文化使然。   

過去的十年裏,從文化的角度來講,我希望香港已經到了最惡劣的一個狀況,往後就會有一點點升級。我此前就和人說過,香港的過去是從動盪到安逸,然後在安逸裏面成長起來的那一代人,他們太把安逸當作一種理所當然的事情,不會對自己做更多的要求。他們認為很多事情只要守住目前的狀況就ok,但是 事實上不是這樣。每個人如果都只是付出他覺得ok的力量,這個社會就會變得很有成就的話,不可能。   

香港有十個文化基因   

香港是一個非常鼓吹成功的地方,隨口就會有人跟你說,哦,你想當李嘉誠啊,或者說你以為你李嘉誠啊?很多時候他們把那些受歡迎的人,作為一 個成功的標準。我常說香港有十個文化基因:周星馳、林夕、金庸、無線電視的連續劇、王晶等等,還有商業電臺。他們其實曾經做出了香港的一種興旺,還有演唱 會,也是一個文化基因,因為演唱會象徵成功,香港紅館是一個成功的殿堂。 林夕對香港人的精神狀況的影響是很大的,我不是說正面的,還有張小嫻。我現在說的這些文化基因,就是說從這十個文化基因就可以歸納到為什麼很多香港人都一樣,講一樣的話,有一樣的價值觀。
  
我說香港人是加引號的,就是說張小嫻讓很多人覺得,在一個高度發展的物質社會,女人追求的就是這些。她跟另外一個小說家深雪,常常灌輸這些概 念,就是女人一定要會控制男人,不然的話他離開你就糟糕了之類的。但這類東西對很多人真是很受用的,所以我做的很多東西就是常常在反抗這些文化基因。我是 很反抗林夕的,反抗張小嫻,反抗無線電視劇,反抗商業電臺的影響。   

林夕那麼受人歡迎的原因也許是因為他自己的生活大概也不怎麼快樂, 所以他非常懂那些不快樂的東西。我不認識他,但是從他的歌詞裏我覺得他有很多很多的單戀。就是我上面講的,香港人為什麼需要卡拉OK,就是因為香港人自己 覺得不好,自我價值很低,所以那些歌統統都是很自戀的,對我來講都是一種精神上的自虐。然後他們唱完第一首又要第二首、第三首。我覺得這方面林夕變成一個 典範,然後很多人就無法從這個典範中走出去。   

香港是這樣一個社會,香港是那麼一個重視成功的地方。你有一首歌一定要交給有分量的人,所以從這個角度他就變成一種壟斷,不夠多元,每天都是這些。這是一種精神狀況的壟斷。我覺得香港人常常要唱那些歌,很大程度上核心的原因就是他們不喜歡自己。可能是他們的戀愛都談得很失敗,就到歌裏去找。很多人就是很認同,我不能認同的原因是,愛情的很多事情我真的不那麼看。我不能認同愛情是憑感覺的,因為對我來講感覺只是一個表相。愛情不可能就是你把問題丟給別人,要別人來解決。可能我跟別人的愛情觀不一樣。我會覺得那樣很假。   

香港人如果自己有創意的話,就不會變成每個人都只能唱別人的。香港人很依賴現成的東西,他們連談個戀愛,都希望跟小說家、卡拉OK接通,只是想活別人活過的一個經驗。我原來也是這樣,整個人格都變成了這十大因素,我後來慢慢找出一些經驗,原來不能這樣。   

香港並沒有很多的管道讓這些意識發生改變。大家都說,你為什麼和別人不一樣。幻想是香港娛樂文化很重要的一個元素。香港的文化之所以對內地來說那麼具有吸引力,讓內地那麼多人喜歡它,就是因為它有那麼多資源,有那樣的天時地利人和,創造了很多內地人的幻想。   

香港文化是反英雄的   

香港是很早就可以跟世界外面接通的,但是現在我覺得香港人對於外面世界發生的事情並不是那麼感興趣,因為他們會說,那跟我有什麼關係?他們只關心一個東西——時裝,因為時裝是一種權力,是一種fashion、潮流。   

香港之所以那麼需要潮流,是因為他們覺得在那上面可以得到很多在別的地方得不到的權力。你製造得越多,就代表說,你越在別人的上面。所以香港 不會有思想家,雜誌不會請思想家寫稿,但香港會非常願意請像黃偉柏這樣的人。也不是說黃有錯,但是因為在這樣的位子,大家就會覺得他是一個大師,是一種大 師。因為他有權威性,別人一定要聽他的,要在他的口中得到標準,如果你不是像他那樣看時裝的話,你就落伍了。香港人不怕自己腦袋裏面沒東西,但香港人很怕 別人說他不夠型。   香港很專長做一些表面的事情,做得很好看,但是這些很表面的問題,因為有關這個社會的變化,所以它也有一些可以被閱讀、被詮釋的空間,但是到後來,連這些東西也只是變成一些方程式。就像周星馳,我本來說要好好寫寫他的東西,看了《功夫》之後我覺得很失望。   

這幾年香港過世的頂級藝人也很多。我常常都覺得香港人一直活在別人為他們製造的一個很虛幻的世界裏,我覺得他們心裏面是很空的。像梅豔芳,她如果還在,或許她很難立足,因為她太“大”了。   

香港很快就已經忘了80年代,我們的斷層很厲害,90年代的人不知道80年代發生什麼事情。   香港對中國人來講,最大的貢獻就是用了很多很多的時間、金錢去成就了一個小男人文化。香港沒有英雄,香港是一個非常反英雄的地方,我說的這個英雄不是商業英雄,那種是非常受歡迎的;我說的是那種人文意義上的英雄,周星馳、劉鎮偉統統都是反英雄。   

我覺得王家衛是個擺姿態的人。他跟林夕是很類似的。一方面絕對是因為他沒有辦法把一個故事寫成完整的劇本,所以他就是東一段西一段,事後再把這些東西連在一起,後來發現原來這個樣子非常受香港人喜歡、受全世界的人喜歡。《花樣年華》如 果不是張曼玉的那些標誌著東方的旗袍,也很難說。徐克這個人,我覺得他太神經質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能安靜一點去講一個事情,一定要飛來飛去,比如《七 劍》,我看了之後發現,這個重點在哪里呀?我比較喜歡的是《上海之夜》。杜琪峰很懂,但是我覺得他的作品沒有更多一些內容上的充實感。   

所以我覺得我們真的是很寂寞,非常寂寞。你在香港找不到一種深情款款的東西。

本貼於 2007-07-01 19:50:01 被【紫色拉@-LtJt】修改

_________________這些年來,生活叫我不安的感覺,全因放你於我心中,至倖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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