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發表於:十二月 09, 2008 11:26 pm促膝長談. 後張國榮時代
【20030502 蘋果日報】十年前,張國榮
蔡康永專欄
黑暗中,跟第一次見面的人,躺著,眼睛對望著,說些秘密的話。這,在我們玩樂的日子裡,常發生,過後也很容易就忘記了,除非,對方是張國榮。
十年前,台北辦了個長達一整年的電影節,大小活動不斷,所有剛學了電影回來的,都被分派到一些差事。有一天,F君跟我接到電話,指派我們代為接待張國榮兩天。F君跟我,雖然都不算是張國榮的影迷,但這樣的人物,認識一下也很有趣。
F君很盡責,白天開車載張國榮逛了不少地方,我白天大概在忙別的事,只有晚上陪著吃晚飯。
吃完晚飯,邀請單位安排張國榮去拜訪兩位很傑出的女製片。在去的路上,我告訴張國榮,他將見到的這兩位女生,是一對情侶。
張國榮聽了,只哦了一聲,沒接話。開車的F君則責怪地瞪我一眼。F君是謹慎有禮的君子,一定是覺得我太冒失了。
拜訪很愉快。結束後,我等各自散去,F君開車送張國榮回他住的飯店。我剛回到家不久,就接到F君打來的電話,F君果然怪我說話冒失,他說張國榮在回程的車上,還又提了一次,說他不明白我為什麼特別跟他說那件事。那時的張國榮是顛峰的偶像,對這些話覺得很緊張,可以理解。 F君的電話之後,過了半小時,電話又響。我接起來,是張國榮從飯店打來的。
「你為什麼會想到要告訴我那兩個女生一對?」他問。
「我希望你自在一點。你是客人,我希望客人自在一點,放鬆一點。」我說。
他在電話那頭沈默了一下,然後冒出一句「謝謝你」,就掛電話了。
過了一分鐘,電話又響起,又是他打來的。
「你可不可以陪我出去走走?」他問。
我當然說可以。講好了要做接待的工作,日班是F君,夜班當然該我。
我跑去飯店他的房間找他,他說他想去很特別的地方,香港沒有的地方。
我決定帶他去公園見識一下。我打電話向比較熟悉公園的朋友請教該注意的事,朋友聽說我的客人身份特殊,指導我要選擇靠近馬路出口的位置,如果有什麼動靜,就帶客人出公園、上馬路,立刻成為「路人」,置身事外。
出發前,張國榮拿出棒球帽一戴,立刻遮去大半個臉。他笑著問我要不要再戴墨鏡,我請他省略,以免別人以為是科幻片的隱形人出巡。
十年前還沒有狗仔隊,香港明星在台北行動也比較放心。我帶他進了公園,找了個樹影中的座位,陰影很重,不逼近二十公分內,別人絕對看不出來是他。
他很樂,兩手揣在口袋裡,不停「嘻嘻」笑著,觀察此起彼落、你進我退的小儀式。靠近半夜十二點時,公園廣播響起冷酷的女聲,叫大家出去,說公園要關門了。他聽得更樂了,一直誇這個錄音的女聲「夠無情」。
我帶他出了公園,在路口埋伏好,讓他見識十二點整公園鎖門前,有多少人會從公園湧出來。當他看到形形色色的男生三三兩兩如河水四散分岔、漫入土中時,他又一直稱讚:「嘩,好多人。」
跟這樣一個大明星,半夜坐在街頭,我總覺得不安。我問他要不要去酒吧,可以喝酒跳舞免蚊子叮。他問我:「如果很多人過來要簽名怎麼辦?」
我嘆口氣,說我可以再電召五、六名朋友出來共赴此難,替他擋人。
車送張國榮回他住的飯店。
他猶豫了三秒,搖搖頭,說他不想喝酒跳舞,他想聊天。
「想跟什麼樣的人聊天?」我問。
「跟你呀。」他說。
於是我要陪他回飯店,他說飯店房間沒有好音樂,他不要回飯店。於是改成我帶他回我家。進了我家,他望向窗外,喃喃自語:「月亮呢?剛才在公園裡的月亮呢?」
我放了音樂,倒了酒,然後叫他躺在靠窗台的沙發上,向上看,就可以看見高掛的月亮了。他躺上沙發後,分我一個墊子,要我也躺在沙發旁的窗台上,這樣他就可以看著我,跟我聊天,又同時可以看見我背後的月亮。
我只好把窗台上的盆栽植物移開,躺上窗台。窗台有點窄,我躺好以後,望著他,跟他說這樣有點危險。我如果往後翻,可能會翻出窗戶,掉到樓下去,死掉。
「我一定會抓住你,我不會讓你掉下去的。」他看著我,臉上似笑非笑。他又補了一句:「我發誓。」
那晚,我當然沒有摔到樓下去。
第二天,他就回香港了。之後,我們沒有再通過電話、也沒有再見過面。
我其實也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那個夜晚了,直到最近。當我想起那個夜晚的時候,我就躺在窗邊的沙發,讓月光照在我的臉上。我會一直看著月亮,一直看,直到月亮太亮,我把眼睛閉起來。
蘋果日報20030502 E1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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