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16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3.4.18】張國榮的臉

煙火發表於:八月 05, 2007 11:53 am 促膝長談.後張國榮時代

【中國時報人間副刊2003.4.18】張國榮的臉

一般人只有一張臉,明星卻有好多好多張臉,張國榮的臉也是寧采臣的臉,也是十二少的臉、程蝶衣的臉、何寶榮的臉。一般人的臉會老會醜,明星的臉卻是迂迴複雜的時間網絡,如蛛網纏繞如血管交疊,讓賽珞璐膠片上的美麗容顏,可快轉、可倒帶、可停格、可淡入淡出、幻化無常。

怎樣的臉讓人魂縈夢牽?怎樣的臉最為神祕莫測?花靨與夢魘、謎團與線索,會不會都寫在臉上,讓臉成為一個人最公開也最私密的身體部位。

張國榮有著一張華人電影史上堪稱絕美的臉,五官的比例完美,眉宇之間的英氣與嫵媚,高挺典雅的鼻樑,輪廓有致的雙唇,再配上一雙時而頹廢、時而驚恐、時而稚氣、時而嬌瞋的大眼睛,在男生女相、成人童身的曖昧中擺盪,留下靚仔美男子、臨水照花人的永恆身影。

但他的墜樓猝逝,卻讓這張絕美的臉,吸納了所有好友影迷的椎心哀痛,投射了眾人對戰爭、對病毒的挫折絕望,也勾動了對青春年代驟逝的莫名感傷。張國榮的臉,負載著憂傷的重力加速度,化為時代的垂直落體,砰然落地。一張最美的臉,也是一張最面目全非的臉,成為二十一世紀華人電影史上最殘酷的肉身寓言。

電影面相學的臉部特寫

臉一向被當成確定身分認同的最佳視覺憑證,我認得這張臉,我記得這張臉,我看過這張臉,一張臉幾乎成為一個人身分認同的「提喻」,以部份代替全體。但明星的臉卻與眾不同,一般人只有一張臉,明星卻有好多好多張臉,張國榮的臉也是甯采臣的臉,也是十二少的臉、程蝶衣的臉、何寶榮的臉。一般人的臉會老會醜,明星的臉卻是迂迴複雜的時間網絡,如蛛網纏繞如血管交疊,讓賽珞璐膠片上的美麗容顏,可快轉、可倒帶、可停格、可淡入淡出、幻化無常。

張國榮死了, 張國榮螢幕上的臉卻早已是金剛不壞之身。

記憶中的張國榮,總是電影銀幕上一張一張迷媚且頹廢的臉部特寫,心想,張國榮會不會是華人電影史上擁有最多臉部特寫的男演員?為何他會有這麼多的臉部特寫?

孤獨是一張緘默的臉

但並不是每一個男演員的臉都可以特寫的。

張國榮膚質與五官輪廓的麗質天生(當然也包括了許多的後天改造),讓他比其他知名男演員都更有條件近距離拍攝。在華人電影圈眾多名導的攝影鏡頭中,張國榮都留下了美麗而又憂鬱的臉部特寫。有時他的臉像一扇窗戶,讓我們偷窺到其中的孤傲與徬徨,有時他的臉是一張淒絕美絕的面具,望不透看不穿他的喜怒憂傷,有時他的臉是放蕩頹唐的性慾風景、貪瞋痴孽的暴露告白,有時他的臉則是望向另一個陌生世界的界面,怔忪出神,半神半獸的可疑地帶。

但讓我們最無法忘懷的,還這張臉上氤氳不去的「孤獨」。「孤獨」可以是一種美學形式的必然。電影的臉部特寫,讓銀幕上男生女相、雌雄同體的張國榮更加「陰性化」、「戀物化」,也讓銀幕上落拓不羈、徬徨少年的張國榮更顯得異常沈默孤寂。愛森斯坦的名言,電影讓古代的面相學起死回生,臉部特寫鏡頭是「緘默語言的獨白」。銀幕上的明星,不能像舞台上的演員用語言的「獨白」方式訴說內心,轉而以面部表情做為內在情感、情緒、思考的傳達。但這個面部特寫鏡頭還必須是緊閉雙唇的,因為說話的嘴部動作與話語內容,會帶出表達模式的深度內在性,打破臉部特寫的靜態美學與戀物表面。這種「雙重緘默」的臉部獨白形式,讓電影裡的臉部特寫,都必然出現一種揮之不去的精神孤獨樣貌。

換言之,臉部特寫鏡頭特多的張國榮,一定顯得更加緘默孤獨。但張國榮的「孤獨」,不僅是一種臉部的美學形式,更是一種明星特質的縈繞氛圍。張國榮的電影讓他成為一則孤獨的城市傳說、孤獨的愛情傳奇。與女鬼共枕的張國榮是孤獨的,不敢與愛人吞鴉片共赴黃泉的張國榮是孤
獨的,與師兄同台演出、少一分少一秒都不叫一輩子的張國榮是孤獨的,與愛人同志在異鄉激情做愛扭打的張國榮也是孤獨的。

但除此之外,會不會張國榮雌雄同體的流動認同,早已格格不入於男歸男、女歸女的僵化分類範疇,無法歸屬?會不會張國榮的極度自戀,讓他特別有一種冷眼紅塵的疏離與冷漠?會不會置身同志情慾「暗櫃」數十載的張國榮,雖有出櫃後眾人的祝福與欽羨,但暗櫃時期的不可說,也早已化為與異性戀直社會、直道德的幽微齟齬?張國榮的孤獨是一種不與你們同國、不與你們為伍的孤獨,但這種傲慢卻又無助的孤獨,卻轉化為螢光幕上巨大的誘惑動力,讓人忍不住投射認同、讓人忍不住表達愛寵。他的臉上明白寫著「離開我」「讓我獨處」,影迷觀眾卻蜂擁而上、流連不去。

真實、破相與死亡的臉

而死亡往往正是人存在方式的最終孤獨形式。

歷史是反諷的,面對最愛梳妝打扮的張愛玲,我們卻不忍談論她辭世時的穿著,面對最自戀最愛美的張國榮,我們卻不忍想像他墜樓後的身影面容。沒有人被允許拍攝張國榮的遺容,沒有影迷忍心揣測張國榮墜樓後的樣貌,所有的追憶與哀悼,都化成一幕幕演唱會與電影畫面的剪輯,在媒體上川流不息,而最終都聚焦於摯愛唐先生與家人共同挑選的靈堂遺照之上。

靈堂遺照是張國榮拍攝《金枝玉葉》的宣傳劇照,照片中的張國榮深情凝睇、風華絕代,以側面相向,右半邊的臉光潔明亮無暇、左半邊的臉則在陰影中隱沒,左右交界的中線,則由對比的光影明暗,拉出絕美的鼻樑與唇部輪廓線條。照片中的張國榮真美,但照片中的張國榮也真孤獨。絕大多數的遺照都是正面示人,側面的遺照給人孤傲之感,而不在座落在正前方的視覺焦點,更營造出一種內在封閉的自戀空間,拒絕他人進入。

這張照片是死亡的美學形式,不僅在於它被當成靈堂遺照,更在於它所呈現張國榮臉部特寫的完美方式。羅蘭巴特曾經評論過女明星嘉寶的臉,他說嘉寶的臉不食人間煙火,因為太過於完美無缺,看不見肉體的隳敗與腐朽,是昇華後神性的臉,不是人性的臉。但這超越死亡的不朽本身,卻也讓美麗成為一種最終的死亡形式。而張國榮的這張照片,則是交疊著多重的死亡。先是將張國榮的肉身,轉化為臉部美學特寫的純粹形式,而照片中的陰影更昭告著死亡的到來。再是將電影時空的流動形式,僵止成攝影「此曾在」的靜止模式,最終成為掛在靈堂之上供眾人哀悼祝禱的遺照。

在張國榮死亡之前,我一直讀不懂精神分析大師拉崗的那句叮嚀:真實是「現實的鬼臉」(the grimace of reality),張國榮死後,我想我依稀彷彿了解到這句話語中的部份玄機。大家都在問,明明約好朋友打球的張國榮,為何會突然從二十四層高樓跳下?就好像一直到現在都還有人在問,日本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川端康成,為何會在自殺之前還向鎌倉端泉寺預訂了四十人份的精進料理席,準備宴請好友。大家都覺得一心追求完美的張國榮,勢必無法忍受變老變醜的生理衰退,但怎樣的戲劇化性格,也無法讓人了解愛美自戀如張國榮者,會採取墜樓這種最面目全非、慘不忍睹的自殺方式?是不是「真實」到來的黑暗時刻,所有理性的判斷與選擇,像瞬間停電般徹底無法啟動,危顫顫的深淵斷崖就在腳下,沒有退路?是不是選擇自殺的本身,也就是一種最終極形式的無法選擇?

張小虹 人間
From: news.chinatimes.com
18/4/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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