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輔大張國榮藝術節】「東邪西毒」座談會講評稿

煙火 發表於: 星期一 二月 19, 2007 11:41 pm 促膝長談討論區

「東邪西毒」 Ashes of Time (1994)

主網頁：http://www.leslie912.com/2006filmfestival.htm
紅版討論帖：http://bbs.ent.163.com/board/rep2.jsp?b=zhangguorong&i=175723


影片簡介：

出品：澤東製作有限公司
導演：王家衛
演員：張國榮/張曼玉/林青霞/劉嘉玲/梁朝偉/梁家輝/張學友/楊采妮

獎項紀錄：
本片獲選在1994年威尼斯影展作首次公映
本片榮獲1994年威尼斯影展‧奧賽拉獎《最佳攝影獎》
張國榮榮獲第一屆香港電影評論家協會大獎《最佳男主角》
本片榮獲第三十一屆金馬獎5項提名：最佳改編劇本(王家衛)、最佳攝影(杜可風)、最佳美術指導(張叔平)、最佳剪輯(奚傑偉、譚家明)、最佳服裝造型設計(張叔平)
本片榮獲第十四屆香港電影金像獎9項提名：最佳電影、最佳導演(王家衛)、最佳編劇(王家衛)、最佳攝影(杜可風)、最佳剪接(張叔平、鄺志良、奚傑偉)、最佳美術指導(張叔平)、最佳服裝造型設計(張叔平)、最佳動作指導(洪金寶)、最佳電影配樂(陳勳奇、Roel A.Garcia)

《東邪西毒》是一部顛覆傳統武俠片格局，借古諷今，氣勢磅礡的史詩電影。對人物關係和感情的刻劃細膩獨特，對獨白和對白的處理極富哲理。不論是張國榮飾演的西毒歐陽鋒、梁家輝飾演的東邪黃藥師、張學友飾演的北丐洪七公還是張曼玉飾演的歐陽鋒之嫂，都令人耳目一新。香港電影評論家協會曾評論張國榮是一位在華人演藝圈中罕見的能將「反諷」詮釋得很好的演員。本片的攝影極美，意境深遠，在光影流動中反映人物的悲、喜、悔、嫉、慾等多重心理層次，在電影美學上很有研究價值。


座談會講師簡介：

丘德真，政大新聞畢業後，於破報任攝影記者。其後於東南亞亂逛（期間有跑大陸新聞也跑香港新聞、參與台北海外和平服務團泰國志工）。回到破報當記者後，又出國亂逛了兩年，之後又回破報當主編。 最後在今年轉戰出版業，於早安財經任編輯。丘德真的文字請參見破報網站http://www.pots.com.tw/


座談會文字稿：

此研討會講評稿歡迎轉載，註明出處即可，謝謝！
第三場講評稿聽打專員：蕙婷 (感謝她的辛勞！)

丘德真老師（以下簡稱丘）：剛剛Grace有介紹我，其實…她介紹我的內容裡面有一句話其實不太需要，就是那個…她告訴同學說，我是香港人，我想大家聽我講第一句話應該就聽得出來，不需要特別強調。那…我們先來看一些片段，我接下來採取的形式大概就是穿插著播一些片段，然後我稍微講一些我對這部片的一些觀察。

（從最開頭一直播到黃藥師殺馬賊處）

丘：這是不是武俠片呢？首先第一個，觀眾通常都會遇到第一個問題，在觀賞《東邪西毒》這部片子的時候。我還記得當年，就是…大概1995年吧，那個時候，就是十年前左右，這部片子剛開始上院線的時候，一聽到《東邪西毒》，大家當然都很期待，就是金庸小說改編的電影。然後當然都…我還記得當年所有人都很期待，就是這是一部武俠片，然後就帶著看武俠片的心態去看。那當年我還是窮學生，現在還是很窮啊，我們那時候去「美麗華」（戲院）看，就是二輪電影院，現在還在，永和的「美麗華」。當時我們就去「美麗華」看這部電影，然後我還記得一開始，當這個片段出來的時候，然後現場…可能大概有看過二輪片的同學都有經驗就是，一開始進場的時候肯定還是有很多人進進出出、進進出出，可能上一場的人剛離開，然後新的人還沒進來，然後大家就被這個片段搞混了。我還記得我旁邊有一對情侶，他非常不安，這個女的就問那個男的怎麼了，那個男的說「看無（看不懂）」，就是他看不清楚，尤其是那個…可能大家第一次看見武俠片，就是說剛剛黃藥師跟歐陽鋒的那一段，很多殘影留在動作後面，分不清楚你我，也看不出招式，根本一般武俠片不會這樣處理，然後王家衛他這樣處理，大家那個時候覺得很陌生。比如說今天Grace在來之前有告訴我，有同學打電話說，看《東邪西毒》在觀影的過程裡面遇到困難，覺得這部片子不好把握，那我想，可能不好把握的理由就是…並不是因為同學的理解力的問題，我相信肯定是因為它的形式是太過陌生，一般武俠片，它在處理…故意強調的一點就是，主角跟對手之間的敵我意識。透過過招的過程，你會看得出主角拚命捍衛他的身體，也捍衛他的人格，然後對手也會極盡地對他提出威脅之能事，這個過程裡面我們觀眾很容易帶入一個敵我的關係；可是在整部片子裡面，除了後來梁朝偉對付馬賊的那一段稍微有一點點…你會有一點帶入梁朝偉的角色，替他緊張之外，基本上你不過看著一堆影子在那邊走來走去。所以首先第一個問題就是：這是不是一個武俠片？

然後…王家衛他一向就是…他的形式，他習慣創新，採取一個創新的形式去處理他的片子，《東邪西毒》也是一樣，變成一開始可能同學，或者說觀眾會陌生，裡面其實有很多話題可以討論。我想我今天的角色比較不會採取一個就是，我帶一套論述來替大家詮釋這部電影；相反我的作法是，希望就是，我把一些話題帶進來。就是說，一方面我希望透過這個過程，大家一起，可以隨時討論一下這部片子，它到底是講什麼的；同時，我把我的話題帶進來，也把我的一些觀察跟大家作個分享。然後我們看看在這個過程裡面，是不是可以有一個比較恰當的觀賞這部電影的方式，而不是我把我的觀點提供一套論述，讓大家接收這樣。因為我相信，要解釋一部電影的話，要比看電影更有效。我不相信、而且我想今天我的角色也不適合來告訴大家該怎麼怎麼看，我只不過會…就是提出一些我注意到的地方，也歡迎同學隨時提出他的反應。

那我想，這部片子我首先看到的是張國榮，而且，也跟今天的主題有關。我剛才本來，我一開始有跟Grace講，我並不想討論這一部片子，因為這部片子的話，其實在它一出來的時候，因為它在風格上面的創新，王家衛他的風格的關係，所以那個時候其實已經有太多太多的討論，我想我再討論，會很難入手。因為既然是張國榮藝術節的話，我還是希望把焦點放在張國榮身上。可是後來Grace建議我說，就是不行不行…張國榮在電影裡面，《東邪西毒》非常重要，他們叫同學上來過，覺得這部片子藝術性非常高，然後很值得討論，那我後來想了一下，再回去看了看，我發現的確這部片子其實…我覺得我是因為把焦點放在張國榮身上，所以我覺得…應該說是我看懂這部片子都是因為張國榮。我說這個的原因是什麼呢，比如說一開始其實王家衛他的提示已經很清楚，我們都可以看到一開始是張國榮在說一個故事，對不對？張國榮的獨白。而且整部電影裡面有非常多，佔了非常大的篇幅是張國榮的獨白，其實。比如說一開始他說「很多年後，我有個綽號叫作西毒」，然後整整三段都是他的獨白；一開頭是他的獨白，到結束還是他的獨白，然後中間穿插了他無數的獨白，這個東西是非常重要的。我們可以看出這是張國榮在說一個故事，那張國榮在說什麼故事呢？這是個問題了。我們看一下，在這部片子裡面，跟張國榮、圍繞著張國榮，圍繞著他在沙漠裡面那個小房子之間，穿插的人物有那一些。我們看一下，我們對照一下來往那個房子的客人，跟他的差別是什麼，我們對照這兩者，我們看看是否可以找出一些端倪，找出一些理解這部片子的端倪。

我們首先…接下來我們可以看到黃藥師，他不管是真的還是裝的，總之他是一個失意的人。所以我們可以說他是，應該在相當程度上是一個「精障」，精神障礙的人；然後再來，林青霞這個角色，慕容嫣慕容燕，也不曉得她是真的還是假的，不管她是真的還是裝的，總之我們可以說她精神分裂，可以說她性格分裂、有心理機能問題。請糾正我，如果我說錯的話。我們一般的印象就是說，這樣的人就是性格分裂或人格分裂，精確的字眼我不太清楚；然後再來還有一個，視障的梁朝偉；還有呢，還有一個扮起…後來當然他就是加入丐幫，可是他本來連鞋子都沒有，他是乞丐，後來還斷了根手指，他首先在經濟上，在社經地位已經是非常底層了，再加上後來變肢體障礙；好，再來，另外還有一個楊采妮的角色，那個角色我們在片子裡面看不到她的名字，然後腳本上說她是孝女，她也是一個社經地位非常低的人。她連武功都不會，她就只有一籃蛋，還有一頭驢子。

我們來看一看歐陽鋒，對照一下歐陽鋒這個角色。剛剛那些人全部都是殘缺不全，我們可以說他們（此處丘老師說「他」，應為口誤）基本上，他們的缺憾是非常明顯的，而且他們每一個角色也意識到這一點，各自意識到這一點，這是非常清楚的，他們是非常非常殘缺不全的人格；可是歐陽鋒（此處丘老師說「黃藥師」，應為口誤）這個角色最有趣，他比較有趣，他表面上看起來是很健全的，他沒有剛剛所講的任何問題，他社經地位雖然談不上高，可是足夠他經營那個旅店，然後他四肢健全，而且非常理性，他討價還價，談價錢的時候，還有甚至跟他身邊來往的人討論感情的事情的時候，除了他自己的事情，他討論別人的事情的時候都相當理性。而且尤其是我們待會可以重覆看到的，就是他有很多次，比如說他跟梁朝偉，還有跟林青霞，他都站在林青霞跟梁朝偉的後面，以一個看起來是更為理性、更為心智健全的人的姿態出現，在他們後面，好像有點耳提面命，會來提示對方什麼東西，可是問題是，我們試著認真看一下這個人，其實他可能是更扭曲，就是說他的問題可能是更扭曲、更細緻的。然後剛剛我很巧合，我看到這本Grace他們，就是主辦單位弄的，很用心幫我弄的（電影資料小冊子），它裡面有收錄一篇文章，我剛剛沒時間認真看，可是我快速瞄了一下，我發現有一篇是訪問王家衛，關於王家衛對張國榮這個角色的處理。他一開始的處理就是說，原來他希望，一開始把張國榮安排擔任黃藥師這個角色，可是後來改變主意了，覺得他更適合擔任西毒這個角色，因為他覺得張國榮可以是這樣演一個這樣自卑的人的，就是王家衛在拍這部片子的時候，已經動機非常鮮明，歐陽鋒這個角色，是一個相當自卑的人；可是王家衛好玩的地方是，他反而把他包裝得是一個非常理性的人。當然他（在）片子的後面很明白地說出來了，透過張曼玉的台詞說出來了，他太過自信了，可是，我們可以理解，過度自信、過度自我膨脹，我們一般會知道，這可能是相當自卑，也相當呼應王家衛跟記者說的說法。然後…我們再來看另外一段。剛剛我提出一半的這些話題，基本上我們接下來放的片段裡面都會反覆出現，反覆出現這樣的話題。

（不確定是否因為一時找不太到丘老師要講的片段，所以暫時沒看影片）

丘：我還是多說一點好了。比如說，我們回到話題回頭這個小房子，這個小房子在整部電影裡面不斷有人來來往往，我們可以看到就是，每一個過客，他都是遇到他自我實現的難關，在自我實現的過程裡面遇到他的難關，後來離開這個房子之後，也重新找尋他們自我實現的一些，他們各自的路徑。好，比如說我們一開始，我們看到黃藥師，他選擇的就是徹底地忘了過去發生的事情，徹底地自我棄絕；然後再來我們看到林青霞，林青霞這個角色非常地有趣，她到最後還是維持她的兩個人格、兩個身份，因為她沒有辦法承受她的本尊、她自己本來的身份，是一個被黃藥師拋棄的人這樣的事實，她沒有辦法。她必需要設定某一個身份，去不斷地填補她所沒有辦法理解的，為什麼黃藥師拋棄她，這一個她自我實現上的一個空缺，然後來幫助她那個（此處聽不清楚），而且這個想像力也是跟著她一輩子，導致說她最後要一直面對她自己的影子，要練武的時候面對她自己的影子，看著水中的影子來跟自己對決。

我們再看到這位視障的梁朝偉這一位。好，我們看一下他自我實現的過程是怎麼樣的。

（影片播放盲劍客與村中號稱使劍最快的人對決，到他對歐陽鋒提及想殺馬賊湊旅費回鄉看桃花那段）

丘：好，我們非常清楚地看到梁朝偉這個角色，他人生的難題首先是他老婆喜歡上黃藥師，這是一個《東邪西毒》這部片子他們之間的角色的愛恨情仇，關係非常複雜，可能這也是導致觀眾可能一開始在看這部片子的時候遇到的障礙。首先，簡單來說，我們整理一下他們的關係好了，我們假設大家都是第一次看，我們花一些時間整理一下他們的關係。首先，梁朝偉他的老婆，劉嘉玲，喜歡上黃藥師；然後，張國榮他長期戀愛的對象，嫁給了他的哥哥，就是張曼玉嫁給他的哥哥；可是黃藥師真正喜歡的是張曼玉，可是因為他喜歡張曼玉，這件事情對他來說也是一段難以承受的感情，所以黃藥師這個人，他的性格，待會有時間的話再繼續分析，就是他選擇的作法是，他選擇把他的注意力放在別的地方，然後很快就跟劉嘉玲發生感情，也就是梁朝偉他太太，也就是梁朝偉的太太為什麼會喜歡上黃藥師，簡單來說是這樣子。所以說問題落到他（梁朝偉）身上的時候，我們看到他的作法是什麼呢？其實他還是一直希望回去看桃花，桃花其實就是劉嘉玲。本來到這裡為止，他在自我實現的路徑還是設定在盡快回去家鄉，看桃花、看他的家人，就是盡快結束他這段放逐的歷程，到這裡為止他是。

（影片播放從盲劍客的獨白，到孝女與盲劍客對話，再到盲劍客與馬賊對決前要歐陽鋒傳話給黃藥師的部份）

丘：我們可以看到這裡有一個很有趣的正反特點、正反交接，就是剛剛首先，一開始張國榮他的視線是沒有對著鏡頭的，然後再來，對話的過程裡面，梁朝偉也沒有，然後這個再回去，我們可以看到張國榮的視線飄過來，看一下鏡頭，然後再看一看梁朝偉，我覺得這個東西很有趣，非常有趣。我覺得王家衛在這部片子裡面，他對張國榮這個角色的處理非常用心，而且他其實對觀眾非常友善，並不是像大家一般想像的，就是他的東西都那麼艱澀，我並不認為。其實他到處充滿了提示，提醒觀眾這是一個張國榮在說的故事，張國榮在告訴大家的故事。好，再來，我們在最後看到的是，比如說，張國榮也是在梁朝偉的後面，梁朝偉一轉身，然後張國榮在後面就說，就告訴他，揭穿他這個壞消息：「你已經看不見了」，我們剛剛因為可能在挑片段的過程有點困難，如果大家以後有機會可以自己對照一下，就是張國榮跟林青霞那個角色，慕容嫣那個角色，他躲在慕容嫣後面講的東西，跟他躲在梁朝偉後面講的東西，還有再來，他躲在楊采妮那個角色後面講的那些東西，那個訊息是有不同的，是很有趣的，非常有趣。比如說，他一開始，他躲在林青霞後面，他沒有揭穿任何事情，他的意思就是，我想大家剛剛還記得那個片段，林青霞跟他的玩就是…也不是玩，就是說扮演雙性這個角色吧，然後張國榮一直沒有揭穿她的，不會揭穿她，然後一直跟她說，「喔，我擔心收不到錢，所以我不殺兩個人」，然後繼續，就是配（合）著她；然後我們可以看到（這裡有幾個字聽不懂）他（張國榮）跟梁朝偉那次就不一樣了，他是揭穿一個事實，梁朝偉有點瞧不起這件事情，能不提他就不提，可是張國榮幫他提，就是說告訴他這個消息：「你已經看不見了，明天就準備要對付馬賊了，可是你已經看不見了，對不對」。

我覺得還有一個事情，比如說「看不見」這件事情。梁朝偉這個角色，他的視力開始衰退這件事情，還有同時，他遇到他的自我實現的危機這件事情是分不開的。這個東西也是編劇非常用心在安排，我自己個人認為。梁朝偉的視力會衰退讓我聯想到伊理巴斯，（中頓，對全場說）這裡有沒有心理系的同學？大概你們有聽過這個故事吧，就是「伊理巴斯情結」。伊理巴斯就是一個被放逐的，從小被放逐的…因為一個意外，本來是要把他殺掉的，結果沒殺死，後來流落在異鄉，成為別國的王子，然後反正因為種種意外，不小心殺死自己的爸爸，還回了他自己的國家娶了他自己的媽媽，後來還不小心又發現，原來，天啊，自己做出這種事情，發現整個真相。伊理巴斯怎麼解決這個問題？他怎麼面對他這個難堪的身份？他怎麼面對這個完全讓他崩潰的這個自我實現的不可能性？他自我實現的過程完全失敗、徹底失敗的時候，他解決的辦法是什麼呢？他刺瞎了他自己的雙眼。這個東西我覺得非常非常有趣，就是梁朝偉這個角色，他的性格不像黃藥師，可以就是，一個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非常放蕩的、非常無所謂、非常驕傲、桀驁不馴的一個人，他（黃藥師）可以選擇的是「好，我遇到了難題，我反正自我欺騙，我不要記得我過去的事情，非常簡單」；然後他（梁朝偉）也不像慕容嫣慕容燕那個角色那麼脆弱，那麼禁不起這個打擊，然後變成一個人格分裂。他非常有趣，當然他不是自己選擇要瞎掉，可是偏偏就在他視力衰退的這個關頭，安排讓他進入這個故事，我覺得這個意義很有趣，我覺得這個意義是非比尋常的。好，我們再接下來再來看一下他跟馬賊對決。

（播放盲劍客強吻孝女後離去，內心獨白的場面）

丘：好，這裡也是一個非常有趣的，梁朝偉這個角色，他壓抑的莫大的關頭，楊采妮站在旁邊，楊采妮是讓他聯想到他自己太太的一個女生，然後他面對她，他經過她，他說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做，他拒絕去解釋，拒絕去理解自己的行為，他只是說他控制不了自己。

（接續上一段，播放馬賊出現，一直到烏雲出現，遮住了陽光，新一批馬賊卻又源源不絕地殺到的部份）

丘：好，我們這裡很好玩，剛提到一個話題是：這是武俠片，還是不是武俠片？就是，有個難題，其實有個難題就是觀眾不容易帶入敵我關係，當時我記得有一些討論其實就是…比如說，把這部片子定義為反武俠的一個風格的嘗試。我基本上認為，對，當然，說它是武俠片其實有點難，可是反武俠也不盡然。比如說在這段裡面，我們其實是比較容易帶入那個敵我的關係，我們很容易帶入梁朝偉那個情緒，就是我們看到他開始被圍困了。觀眾在這個過程裡面是會緊張的，是容易緊張的，這個倒不太難，如果說它是武俠片；當然它的鏡頭運用上面，它的招式的拆解，當然比不上就是…袁和平或者程小東、徐克那些作法。比如說最近《霍元甲》裡，你非常清楚，你可以看到李連杰他的（？）拳是怎麼使的，然後怎麼面對對手，而且甚至你可以從他招式裡面，可以去揣摩這是主角對那個主體，就是自我跟他者的想像。比如說特別是反映在李連杰的《救世主》那部電影，就是那個好的李連杰跟壞的李連杰對決，就是八卦拳跟形一拳（？）的對決，就是那個東西，你會很清楚馬上…觀眾馬上就能進入狀況；可是我們在這裡進入狀況的方式，不是難，我不相信是難，可能就是如果我們期待還是像別的武俠片那樣，去理解它的武俠處理方式的話，會有障礙，可是它事實上也提供了某一些路徑讓觀眾進入狀況，其實。

比如說我們剛剛看到的，我們整理一下就是，梁朝偉他的視力衰退在裡頭是一個問題，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他應對的方式是什麼，他應對的方式是，他躲在一間小房子裡面，然後，很明顯，對方人數非常多，可是進入小房子的人數很有限，我們可以看到外面馬匹在團團圍著那個房子，其實沒辦法進入那個房子。換句話說，梁朝偉他有視力的障礙，可是馬賊也有視力的障礙，因為一旦他把自己安排在小房子裡面，小房子外面是看不到小房子裡面的狀況，所以這是一個方式；然後一讓他看到的時候，他首先就用噴火的那個方式來處理，再來我們可以看到就是後來梁朝偉他臨危的作法就是爭取支高點，就是其實也很容易理解的一個，就是看武俠片看多的也很理解的一種對決的方式。比較有趣的是，他一爭取了支高點之後，他馬上往下衝，衝入人群裡面，然後我們看一下他接下來做什麼事情。

（接續著播放盲劍客與馬賊作戰的畫面）

丘：好，我們可以看到有四個特寫鏡頭，就是對梁朝偉這個角色有四個特寫鏡頭。第一個就是他（註：聽不出是什麼），有近視的同學都知道這個意味著什麼，就是看東西看得很困難；然後第二個特寫鏡頭就是說他看到人從一方衝過來了，驚恐的表情；然後再來，第三個特寫鏡頭就是開始有點不一樣，就是跟剛剛有點不一樣，（跟）剛剛的驚恐有點不一樣；到第四個特寫鏡頭非常明顯，我們看到他在笑，我覺得這個東西也是非同小可，王家衛的這個安排。我們一開始，不是一開始，（而是）歐陽鋒的第一段獨白，我們假設第一段安排的東西不會隨便，應該是佔整部片子一定的份量。第一段歐陽鋒講得很清楚，他說任何人都可以變得狠毒，只要你嘗試過什麼叫嫉妒，我不介意人家怎麼看我，我只不過不想別人比我活得開心。開心，就是…整部片子你會看得見很多跟這個概念有關的片段，它一再重覆地出現，愉悅。比如說歐陽鋒所說的開心；再來我們看到劉嘉玲，她在馬匹上的那個自慰鏡頭，那也是身體上的愉悅；然後我們看見其實黃藥師還有，那個時候應該是慕容嫣，他們有一個鏡頭是從右邊慢慢走向左邊，就是特寫鏡頭的側面，然後就是從冷靜進入狂笑、狂喜。好，我們再來看一下她這個微笑，她這個微笑是意味著什麼呢？跟我剛剛所提到的就是，梁朝偉他解決他自我實現的難題有什麼關係呢？我的觀察馬上就出來了。

（延續上段，播放盲劍客與馬賊作戰，一直到他中劍死亡那段獨白）

丘：好。他有一個…我們剛剛看到有幾個很快的跳接。首先，我們看到刀來了，鏡頭馬上回到桃花，就是劉嘉玲身上，之後鏡頭再回到梁朝偉。我覺得…這個意義是在那裡呢？我們剛剛一再強調的就是，梁朝偉遇到他自我實現的難題是來自於他老婆喜歡上黃藥師，就是桃花喜歡上黃藥師；然後再來，我們剛剛提到他視力的衰退，這個東西影響到他（使他）焦慮，他要快點回去看桃花，可是這個東西也非常矛盾，當他視力在衰退的時候，他看桃花這件事情是越來越不可能，然後我們終於發現他選擇，後來他找到他另外一種愉悅，就是他所…當刀夠快的時候，那個…血噴出來的聲音非常好聽，這個不單只是另外一個愉悅，而且是取代他的視覺的愉悅，是一個聽覺的愉悅。他的生命的終結，就是當他的角色結束的時候，他的人生的終點，這個角色的終點，是一個聽覺的愉悅，同時伴隨的是這個角色的死亡。我覺得這個東西非常非常有趣。然後再來麻煩妳（指Grace），麻煩妳開始洪七那邊。

（播放洪七出場的打鬥，跳接到他老婆來找他，被他趕回去那段）

丘：好，關於洪七一出現的時候，他來這個房子的時候，他離開這個房子之前，他遇到自我實現的難題是，他希望自己可以在江湖上闖出一番事業，闖出一些名堂，然後他的牽絆就是他太太，這個是他的…當時是他的障礙。

（接續著播放歐陽鋒勸洪七帶太太闖江湖，並說到自己當年的遭遇）

丘：好，這是歐陽鋒這個角色在戲裡面，第一次開始吐露他的心情。可是非常有趣的是，他一開始遇到洪七的時候已經交待清楚，非常清楚，他不喜歡這個人；可是我們發現他對待洪七，這個他擺明不喜歡的人，他的態度是什麼？我們從頭到尾可以看見，他要不就是面對洪七講話，要不就是站在洪七的面前講話，那就是說，洪七是躲在他後面講話，跟他對其它角色剛好是相反的。他開始反而面對一個他不喜歡的人。他的溝通的過程裡面，反而把focus，把焦點還是放回自己身上，然後我們從他這個過程裡面，第一次看到他暴露他人生的一個難題。

（播放孝女又去求歐陽鋒為她報仇一次未果、洪七突襲太尉府的刀客，接著和歐陽鋒對話一段。）

丘：好，接著再來，愉悅這件事情非常重要。歐陽鋒在第一段說過了，他不希望看到有人比他活得開心，結果他開始退縮，他開始變得狠毒，就是開始不去思考愉悅這件事情，他所有事情全部都是等價物，（是）金錢可以衡量，利用金錢來衡量，來成為他所有快樂的等價物，來替代他的快樂、替代他的愉悅。可是我們看見洪七這個角色，一個他所謂他不喜歡的角色，跟他完全是對照的，可以對照出歐陽鋒的角色。他所不值得的當然就是為了一顆雞蛋斷了一根手指，還去冒這個險，可是他一而再地，回到這部影片的主題：自我實現。他後來在這段結束，他所…首先痛快，愉悅帶來自我實現的前提，就是說他痛快；他為了一顆雞蛋冒險，他跟歐陽鋒不一樣。他之所以跟歐陽鋒不一樣，就是因為他去做這件痛快的事情，然後他終於找到他自己。而且英文字幕那邊特別強調，他找到他的笑了，然後（是）他的自我。那中文口語他的那種…找不找到他自己，這才是我自己，我才是做回我自己，我沒有變得跟歐陽鋒一樣。之前他遇到一個難題，會焦慮，就是他遇到一個兩難的事：既要在江湖上闖出一個名堂，他也要顧及生存，然後某種程度上妥協，他變得跟歐陽鋒越來越接近，反映在凡事都思考這件事情值不值得、代價是什麼。從一開始他也學著去穿鞋子，原來根本就不愛穿鞋子，然後他很不自然還是在穿（鞋子），到最後他終於找回他自己，之後他得了一場病，病好了就離開了，也帶著他太太離開了。（對Grace說）好，之後我們就跳到最後。

（播放歐陽鋒後段獨白，包括他對童年的描述等）

丘：好，有看過《阿飛正傳》的人應該對剛剛那句「如果你不想被人拒絕，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拒絕別人」這句話應該不會太陌生。尤其是也很容易、非常能聯想到在《阿飛正傳》，張國榮，同樣是張國榮那個角色，他跑到菲律賓，他生母拒絕讓他看見，他採取的方法就是：我也拒絕讓我的生母看見我，然後就背對著門跑著走了（註：正確地說應是背對著門頭也不回地大步離開）。

（播放片尾歐陽鋒再一次去找「客戶」推銷殺人生意一段）

丘：好，這裡，在故事的結束之前，一再重覆這樣的情節，雖然不是完全一樣，可是我們之前也看過一次，就是他在跟別人在包生意的時候的狀況。然後再回到這裡，我不是說到了這裡之後，過了這一段之後，馬上就是歐陽鋒他自己說，反正他大嫂，就是他以前的心愛的…他現在的大嫂也去世了，然後後來過了一段很長的時間，在這個沙漠裡面的小房子待了一段很長的時間了，之後，他到最後還是回到他這種生活。他一開始也是替別人解決問題的生活，就是幫人家安排殺手去殺人，特別是幫一些日常、平常不習慣去殺人的人，去安排殺手去殺人，就是，他提供了一個服務是什麼？他提供的一個服務是一個異常的服務，就是說他把自己定義成為一個跟日常生活距離非常遙遠的人。好，我覺得這個也是歐陽鋒擺脫他過去的一個方式，逃避他過去的一個方式。然後到最後反正這事情都結束了，這些所有事情，他大嫂也死了，他剩這些事情，到最後他回去白駝山。可是他這一趟回去白駝山只是輕描淡寫幾句話，而且後來我們看到字幕，（只）知道他回去而已，就是…從頭到尾我們看到張國榮在說一個什麼故事呢？在說他自己一個自我實現失敗的故事，還有他永恆在感情上是屬於放逐狀態的一個故事，一個永恆的悲劇。然後張曼玉在故事裡面穿插著說，時間如果能回頭就好了，就是這個悲劇，這個傷痛，這個創傷是一輩子會永恆地跟著歐陽鋒。我覺得它還是非常(？)的就是，故事開始跟結尾都是歐陽鋒的旁白或獨白，這些東西還是王家衛非常強烈地在提醒我們，我們也知道，清楚知道這個是，其實是歐陽鋒這個角色在說一段關於他自己的故事，我會用這種方式來理解。希望對大家理解這部影像上很多碎裂的片子，還有情節上能夠多線發展，人物關係那麼複雜的片子稍可以有點幫助。那如果接下來有什麼問題的話也請大家提出來，請大家多多指教。這裡有心理系的同學嗎？

Grace：因為我們有時間限制，所以我只能不好意思，只開放一個問題。

丘：那我們還是，應該焦點還是放在張國榮，這畢竟是張國榮藝術節。

Grace：那這樣子的話…還有沒有什麼問題，或是還有沒有什麼心得要發表？如果沒有的話，那我們今天就…給丘老師鼓鼓掌。（現場響起熱烈掌聲）那很高興今天大家能夠來，明天我們還有最後一場活動，是很特別的，就是我們剪輯了三個小時，整整三個小時的影片，包括介紹張國榮一生的短片，還有他歷年來的一些很經典的演唱會舞台表演等等的片段，希望你們都能來，好不好？謝謝。（現場再次響起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