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20

談《霸王別姬》(1)──經營「繁華舊夢」 文/焦雄屏

煙火 發表於: 星期二 十一月 25, 2008 2:02 am 促膝長談討論區

出處:《風雲際會──與當代中國電影對話》書籍
作者:焦雄屏

注:以下兩篇為焦雄屏就《霸王別姬》與陳凱歌的對話。


談《霸王別姬》(1)──經營「繁華舊夢」

請先談談《霸王別姬》的拍攝背景?

一九八八年在坎城影展第一次見到徐楓。本來並不了解她,後來一道開車去巴黎,出了車禍,有了共患難的感覺。她買了一本李碧華的《霸王別姬》給我,相信她也買了一本給藝謀。當時對誰來拍、誰來演都沒有概念。後來我在美國看了小說,並未有足夠的了解。真正認真是在一九九零年,四月我到香港,先與李碧華接觸。

我一直認為李碧華的小說單薄,計有幾項困難。一是她對大陸情境、京劇梨園不夠清楚,對文革缺乏感性的認知和身歷其境的直接感受。再者她的語言也有問題,看得出非本地人寫本地人。另外,她的篇幅無法開展,因為香港的市場問題。其實李碧華非常聰明。

我初步接觸後建議,要找大陸一位編劇合寫。後來找了西影的蘆葦。到九一年一月,初稿已經完成。

你說小說「單薄」,為什麼?

因為人物關係沒有真正建立。剛讀的時候,沒有原始的衝動,等長時間以後,找到基本可用的意念,即「人是禁不起考驗的」。我覺得人物關係應作深向挖掘,好像鞏俐演的角色菊仙,是段小樓(張豐毅飾)的妻子,以前是個妓女。原小說這角色很蒼白,我以為此片若無真正的女性站不住腳,菊仙、段小樓和張國榮飾的角色程蝶衣,建立了整個電影結構。三個人都可以成為中心,看你從哪個角度看:男女兩人站著一個男人,或兩個男人之間站了一個女人,或是真女和假女間站著一個男人。

劇本費了我整整一年,直到今年初一月三十一日才拿到最後一稿,我二月二十四日開拍。故事現在橫跨四十五年,由一九二五年拍起,那時程蝶衣九歲,直到一九七九年他已近六十歲為止。

新的《霸王別姬》想要表達什麼?

現在還不能歸納說什麼。不過,這不是有關京劇或京劇演員,或弘揚京劇藝術的電影。但京劇是有趣的,它發展初一百年受到滿清抵制,百姓在坊間唱被視為「淫詞艷曲」。到晚清不大一樣,因為慈禧偏愛京劇,是京劇進入朝廷,再影響民間對京劇的口味。京劇從民間到朝廷再到民間的歷程,可能反映了時代的變化,那時名角如程硯秋、梅蘭芳等都有貴人、財團支持。

其實我主要還時寄託在張國榮這個角色上。我給他八個字:「人戲不分,雌雄同在」。他是個戲癡,無法區別戲劇和人生,是個悲劇的命運,無非是要一點「美」而已。現在故事挺單純,穿插著《霸王別姬》這齣戲,程蝶衣無非想做再世虞姬而已。

你和李碧華的詮釋差別在哪?

原小說孤立,站不住腳。它只有一條腿,即角色之間的矛盾和問題。但這條腿重要,故事還得落在上面。不過,命運還有不能掌握之處,即他們的社會背景,這提供了人物關係和基本想法。沒有社會背景,就瑣碎,我無法接受。事實上,所有政治情況都來自個人,我並不是要對文革提出新的人性解釋,但至少可明白人為什麼要那麼做。

今年你拍《霸王別姬》,田壯壯拍了《藍風箏》,張藝謀拍了《秋菊打官司》,我有個感覺,好像你們這三位第五代導演都在面臨改變,在題材上、形式上。似乎三人都想擺脫過去的某種負擔或執念,你認為這是不是代表第五代一個轉型?

這兩位的新戲我都沒看過。藝謀據說採取偷拍的方式,又用鞏俐說陝西腔。壯壯也是年紀大了,於是想面對過去的問題。關於我們怎麼走,三個人一定都有想過。這個問題蠻難回答,可以看再拍一部會怎麼樣。不過,三個人似乎都偏走「實」的路子,這個變化正悄悄在進行。但通過什麼樣的途徑、題材則不一定。至於我自己是個蠻寂寞的人,試圖用我的方式表達。我不認為你說我們過去是個負擔。我覺得我基本未變,也有能力駕馭故事,只是過去不想做而已。以前在軍隊中,我每週給戰友講一個故事,所本的是《水滸傳》和《基督山恩仇記》,戰友為了想聽,總忙著給我炒雞蛋買酒的。那時,我就在實驗,看他們什麼時候被吸引,在期待什麼?

所以我面對新的題材時,仍有對人的基本判斷看法。剛說程蝶衣身上有我的寄託。就是說這類專業大師級人物,常常對社會一無所知,我覺得做藝術應當這樣,帶點理想主義色彩。像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我就有共鳴。因為少年有不滿足,一刀下去殺的並非自己的女友,而是理想受到損傷後的反應。侯孝賢的電影,《童年往事》寫的雖然是小流氓,但其靈魂仍是知識份子,帶點理想色彩。

但在這次處理的是通俗劇,和以前到底不一樣。我是說,像張藝謀以往的電影很風格化,注重視覺設計,較概念化。這次《秋菊打官司》卻以紀錄片、生活細節為主,你的《黃土地》、《大閱兵》、《邊走邊唱》以往都重隱喻,現在拍《霸王別姬》算不算走出一條新路?
依我看,電影樣式共分兩類。一種是經營的,其氣氛、環境、光影都處心積慮。另一種是不經營的。這次我拍《霸王別姬》,把意見統一到四個字:「繁華舊夢」。要再現這繁華舊夢,一定得經營,非紀實方式。我自己看每十年為一期的中國近代史,以三零年代最為有趣、這十年是歡暢的時代,儘管內憂外患遙遙在望,但這不是政治的,而使社會的。

這次我用了大量的steadicam(手持穩定攝影機),與過去《大閱兵》用大量長焦距不同。steadicam是以「人」為主的攝影,與機器架在軌道上做tracking感覺完全不一樣。我現在看長焦距很不舒服,反而很注意主體外旁邊事的發生。steadicam機器掌握在人身上,當然也和顧長衛的視覺認識有關。

好像以往你們幾個人的作品都有重大的哲學架構,現在較不怕表現情感?田壯壯、張藝謀都是,你也不例外?

不錯。我感覺1比1.85的景框已使我不滿足,不能做完整的表達。以往《邊走邊唱》等片,我的表演都很low-key(低調),《霸王別姬》裏不但不是這樣,而且我自己很欣賞,先被convinced了!

我覺得我是材料學家,是根據材料而想怎麼做,不需要再想材料的意義,這是很大的變化。這也是作品的生命力問題,我們受過傳統影響,所謂傳統即將特定的東方的、中國的、儒教的東西,或多或少都較偏執。像中國繪畫史對文人畫就十分推崇。文人畫的藝術絕對價高,但生命力弱。如變成電影現象,我的品味較偏那邊。

我現在不寫作了,其實我一直想寫一篇「工匠論」,我們常說匠氣,好像不是藝術家。其實工匠談何容易?你看葛里菲斯(D. W. Griffith),他拍巴比倫,就是想把那驚心動魄再現以下。所謂巨匠!

所謂怎樣經營,就是要「深知其髓」,要駕輕就熟,不必用力。比如拍一個長形劇場,怎樣簡單怎樣處理,避免瑣碎的東西,人物怎麼抽菸、丟毛巾等,這次我完全覺得不重要。

你覺得第五代的這些改變,是與年齡有關?還是環境變化使然?還是有其他因素?
這些因素都有。我想我們避免了悲壯的結局。不像有些人我們回頭看,他們已經沒有了。第五代應該說是曾有一個電影運動,不論官方怎麼說,你們都是目擊者。現在大家都還沒有結束,每個人都在找一條路繼續走。

台灣、大陸電影的交流影響是很明確了,你覺得香港扮演什麼角色呢?
台灣和大陸都在往資本主義方向走。像侯孝賢的電影就是保留固有文化、傳統,以及經濟發展的矛盾中,起的良知的呼聲。我也是,我們都是反潮流的呼聲。但香港不同,它是經過百年整合的社會,它的商業電影與社會完全契合,就像可口可樂是生活的一部分。香港電影講究經營性及效益,不像我們第五代崛起那時是特殊時期,可以不講效益。而徐克已經發展一種視覺系統,深入香港社會,每個人都知道。《東方不敗》簡直就是連環畫,每個畫面都是月黑風高要殺人的氣氛。我不喜歡《東方不敗》,但我喜歡《倩女幽魂》。感性講,電影應是藝術,但我們可以客觀看這個問題。香港電影絕對會對台灣、大陸電影起重大影響,它是商業電影的帶頭人!
一九九二年八月於北京,原載《影響》雜誌,一九九二年九月


談《霸王別姬》(2)──人生也一直換舞台

《霸王別姬》電影的開頭與結尾都採取京劇《霸王別姬》的一段,請問為什麼要以此為電影的主要框架?

這是個結構上的想法,我想從舞台上開始,再從舞台上回去,提供一個倒敘的空間。由開門開燈至關燈,提供一個「舊夢」的環境。李碧華原小說是順序發展,一直寫到香港,這太複雜了,根本不可能做。

你過去說自己作品中總有一個寄情的人物,在《霸王別姬》的三個主角中,你是寄情於誰?

程蝶衣(張國榮飾)。這次是他,這人物是驚世駭俗的人物,也是不引人喜愛的人物,他潔白、純、專注、坦白、冒點傻氣,完全與世扞格不入。可是他的執著,是電影的靈魂。他也代表了我們自身的處境,把舞台變成了生活。在他看來,舞台與人生不分,虞姬在《霸王》這齣戲裡,怎演都有一死,但誰也不想他後來真的死了。程蝶衣運行在這軌道裏,一千次也不死,只有在真死之時,戲、人才合而為一。

我爸說過,悲劇有兩種,一種是命運的悲劇,另一種是性格的悲劇。性格的悲劇可以走到崇高,程蝶衣的悲劇卻是命運。他的人生是個美麗的錯誤,主要是性別認同的問題。學京劇時,他本來一直唱不了「我本是女嬌娥」,後來段小樓用銅菸筒伸到他嘴裡打他,他就改成了女人。從張太監家裡受辱出來,他撿起路邊的棄嬰,這是他真正成為女人(母親)。到了結尾,別人說,「你又錯了!」他才意識到性別問題又錯亂了,可是改已經太晚,旦角已造成他永生難以磨滅的印象,扮虞姬者為我,我即是這個女人。這個夢是一定得圓的,等到適當時機,就要實現在霸王面前自刎的美麗故事。所以蝶衣少年從千難萬苦經歷男變女的過程,晚年又得變為男的,想不做虞姬已太晚了。

電影中那把寶劍在幾個角色中傳來傳去,是有何特殊意義?
劍是傳遞物。自古寶劍酬知己,士為知己者死。寶劍是從太監張公公處到袁世海手中,再給程蝶衣,送段小樓,給菊仙,回到袁世海處,再給蝶衣給小樓給菊仙,最後回到蝶衣手中自刎。它既與死亡聯在一起,又是一種知己知恩,也是一種性具象徵。這個電影中,政治社會是次要的,舞台人生之模糊,性別認同之轉換才重要。蝶衣是妓女之子,菊仙是妓女,這中間界限模糊。有個鏡頭,暗示菊仙以母性對待蝶衣。而蝶衣恨他的母親,文革時他揭發菊仙,就是揭發他的母親。他否定女人,世間除了虞姬以外,全是婊子。

這就構成奇特的替代家庭(surrogate family)。蝶衣、菊仙、小樓三個人其實組成了一個家庭,而家庭更是中國通俗劇之主體。

中國京劇科班就是家庭。你看喜連成那種科班,每輩都有一字,雷喜福、侯喜瑞等。他們像家族一樣講大排行。電影裡的父權角色即教師爺,他有如戲班的長兄、叔叔。這家庭中沒有女人,可是又有人扮女人的角色,還有兒女。旦角即梨園家庭的女性,所以蝶衣排斥女人。菊仙出現,打破了他們原家庭結構。京劇界真正的太太地位都頗卑微,你看那些名角的自傳從不提其妻室情形。

電影中有不止一個的家庭。程蝶衣和袁世海也組成一個家庭。他們倆對酌的那場戲,我用了京劇的喜慶配樂,那是一場婚宴,袁世海也勾畫了臉,扮演霸王角色。那一晚,蝶衣便是他老婆。

至於蝶衣的養子小四是一九四九年以後看到捷徑的人。我們總愛講政治對人的影響,但小四這種人是利用政治達到自己目的的人。他的夢就是程蝶衣的夢,他以為拿了蝶衣的頭面箱子,就可以變成程蝶衣。他不成!他不是蝶衣,只不過多了袖章而已。

我有一段看不明白,蝶衣的母親抱他進戲班,切掉小指是什麼意思?
唉,我有好多段落剪掉了,將來真想把它剪成十集的電視劇,這樣才會完整。電影開始,蝶衣母親這個妓女有大段對話。主要是她接客時,兒子會在門外看,還會咬客人。兒子長大懂人事了,只好把他送走。因為他有贅指,戲班子不收,母親才拿刀把指切了。我原來想結束在一九二五年北洋兵衝進戲班砸毀一切的場面,後來覺得份量太重,才把時間拉長至文革。

電影的攝影、色調都與以往電影有顯著不同?
故事本身是舊夢,京劇更是夢中的夢。因此我全拿柔光鏡拍,儘量是柔和暖調的東西,氣氛強調華麗。只有袁世海被槍斃時突然變成藍調。文革時,我的場面是處理成華麗得近乎殘酷,熊熊的火為前景,紅旗飄揚,熱得人臉都流出油來。張豐毅說,這場面連他都相信是真的文革了。文革也是個舞台,但是蝶衣是個遲鈍笨拙的人,每個人都知道角色變了,只有他不知道。在那一場戲中,每個人都知道在演戲,而且有做惡事的快感,只有蝶衣不知道,這也是他唯一起而傷人的一次。

菊仙也是命運的悲劇。她用盡心機和段小樓在一起。她的老鴇罵她:人有萬般無奈,敵不過天命。菊仙期待的是「白頭與段到老」,但是沒想到出賣她的人就是她最愛的人。

我就是提供這些角色的外在條件。好像把細菌放在不同條件的試管看看,人生也一直在換舞台,人在任何時候都有選擇的權利。你是誰,你想是誰,這中間的差別很小。但小時候,這距離會很大。

我們再談張國榮、張豐毅、鞏俐、葛優這四個演員。
鞏俐不是死用功的演員。她不見得對文化做充分的準備,但在現場即興能力強。她和我常處在交鋒狀態,不是意見不同,而是我們在溝通找尋準確的點。像那一段她對鏡自照,手摸著珠鍊,創造出極大的悲苦。這個鏡頭沒有具體的指向,但是有「對鏡貼花黃」的聯想,攬鏡瀏覽自己,幾乎總結了她在兩個男子間的辛苦,以及失去兒子的心酸。

張國榮角色困難度高。這個外表女氣、不招人喜歡的角色,是個艱鉅的任務。但此人用功,碰到語言障礙也做到竭盡所能。他表演準確,不過進入狀態較難,要對他把感覺說得很清楚。

葛優很沉得住氣,他的臉特別有吸引哩,能控制變化。我對張豐毅的總體表演能力懷疑,他沒有葛優那麼高的天分和悟性,不過此次是超自己水平的發揮。他佔了幾項優勢,一是戲本身,那角色足供演員發揮,二他無語言障礙,三他很用功。

我像一個變壓器,四個人通過我而表演變得一致。另外,他們也得通過監視器,我們每拍完一條,就讓所有演員到錄畫的監視器前自己看。這是間不容髮,電影好看,只取決在0.5秒間(0.75呎膠片),咱們得消滅這0.5秒的空白。

一九九三年二月於香港,未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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