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20

我看霸王別姬---一男兩女還是兩男一女的戰爭?

lyo1014 發表於: 星期日 十一月 05, 2006 8:51 pm 促膝長談討論區

(一)

雖然「霸王別姬」已是相隔10年以上的老片,我卻直到去年11月台大電影節播映時,才第一次看。

這部片有相當篇幅在描述小豆子及小石頭在梨園的成長過程,有戲評認為這段過於冗長,但我覺得對後面小豆子性別認同及對師兄感情的兩大重點鋪陳上,花這些篇幅是必要的,而且可以讓人藉此一窺這些戲子成功背後的血淚史。原來要成為角兒,是要挨數不清的罵、數不盡的打、吃上許多苦的;扮花旦的小男孩所要吃的苦,更是一般人所難以想像。在性別認同還不清楚的童年,就要被強迫認定自己是女兒身。不知在那篇影評中看到,在現實生活中很多演花旦的男性,到最後都以女性自居;小豆子被性騷擾這類的情節,也不是虛構,看了真令人欷噓不已。

其實我基本上並不喜歡言行舉止娘娘腔的男人,但我就是喜歡程蝶衣。不只因為他的女性化是後天造成的,亦不只因他身世淒涼。細想起來,可能是他性格中「不屈服」、「從一而終」那份堅強,在柔弱外表的反襯下,更具吸引力之故。早在他初出場時,他那固執、倔強、天生傲骨的性格便已清楚地顯現出來:在被其他戲班孩子嘲笑時,小豆子(程蝶衣幼名)臉上絲毫不帶畏懼,亦沒有莽撞地憑一時之氣撲上去跟笑他的人拚個死活,只是默不吭聲將衣服燒了,教他們再也不敢看不起他。這份傲氣比被母親切去第六指那幕更令我震憾,讓我就此記住了這號人物。

小豆子初進戲班時,在自己和周遭人之間築了一面牆,似乎對任何人都無法相信,被母親拋棄的打擊畢竟太大了。直到小石頭為了他被師父責打、在大雪中頂著水盆罰跪,那份對周遭的敵意與提防才整個卸下了。或許,他是把失去的母愛轉而投射到這個唯一對他好的師兄身上了吧。但是此時,他對師兄僅止於孺慕之情。

其實回想全片,程蝶衣對師兄到底是什麼感情?對我來說似乎不只同性戀那麼簡單。因為其間還有性別錯位等複雜因素存在。何況蝶衣似乎從未有和師兄發生肉體關係的念頭,他唯一希望的,只是和師兄一起唱一輩子的戲、作一輩子的霸王和虞姬。其實,蝶衣只是個過於入戲,無法把戲與生活分開的戲癡罷了。他之所以嫉妒並討厭菊仙,是因為菊仙介入他和師兄之間,讓他們無法再如過去那般親密、那麼互依互存,小樓甚至為了菊仙決定不再唱戲。因此蝶衣對小樓的佔有欲,和菊仙還是有本質上的不同。

看電影時,我一直以為蝶衣會在與小樓絕裂時自殺,或因吸藥過量染病死亡之類的;因此看戲中時間十年又十年地跳,蝶衣和小樓也忽合忽分,還真有點錯愕。但看到電影把霸王別姬的橋段分成好幾段連著演,我又有預感最後蝶衣會以虞姬的身份在虞姬自刎時自殺,只是卻沒料到那會是在那麼多年,他倆年華都已雙雙老去之後,(電影雖未把他們的老態演出來,因為都上京劇的妝,但算算年紀至少都60以上了)甚至菊仙都已死了20多年了。

本來我覺得這樣的安排有點拖,(因為看不太懂關於歷史寓意安排的部份),不過後來跟我姐討論之後,卻又覺得這樣的安排不錯。蝶衣決定把自己當成女人,是由師兄起頭的,因此一切當然也由師兄作結。

不清楚如果最後師兄沒突發奇想,和蝶衣又練起那段「小尼姑」的台詞,蝶衣會不會自刎;或許自刎是志在必行,畢竟事隔多年後,蝶衣突然拿那把真劍邀師兄再度合演,動機本就可議,但至少這讓他在最後釋懷了。他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為何要與師兄這樣糾纏不清,讓自己無端痛苦;為何要執著虞姬這個身份,不肯放手?

順道一提,哥哥的女裝扮相真的絕美,而且平時不上妝的蝶衣,連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柔美氣質,教人心生憐惜。我最喜歡他的眼神,柔弱中帶有一份傲氣,又帶有一絲憂鬱與脆弱,讓人看完電影久久,都還無法從這樣的眼神中抽離。

再提段小樓。我最喜歡前後段兩位演員,中段那位微胖的小哥看起來有些忠厚傻氣,比較看不出屬於小樓的那份不執著。這是我姐下的評語,她說小樓就是不執著、一切隨緣;他只在乎如何幫助身邊的人、解決當下問題,而不似蝶衣和菊仙那麼執著。有些影評說小樓和蝶衣一比,境界高下立分,但我覺得這無關乎境界高低,只是各人人生觀及對事角度、處事態度不同罷了。本來我無法理解,為何一直是「幫助者」角色、有義氣的小樓,會在文革時那麼無情地狠批蝶衣、大聲說他不愛菊仙;後來我姐說,小樓當時可能覺得大家只是愛鬥,鬥一鬥高興了,就沒事了;如果不照他們說的鬥,大家一定吃不了兜著走。只是菊仙、蝶衣都不是他這種性格,都把他的話當真,而雙雙失控,這卻是小樓始料未及的。

在其它評論中也看到,文革當時如果不出來鬥自己身邊的人,只會害了他們,因此小樓的作為倒也合情合理。不過就我看來,其實小樓的志氣被歲月及不穩的世局慢慢磨光,也是一個原因。小樓在片中曾三度破磚:第一次,為了救師父;第二次,為了救菊仙;但第三次,在紅衛軍等審問他的人要求下,他卻是砸了滿頭血,苦著臉說他辦不到了。文革時的小樓,已無法再像年輕時那樣,單憑一時血氣與正義感,下決心破了那塊磚。但怎能怪他?世間一般人豈非多如小樓一樣,在年輕時充滿熱情血氣,認為天下少有做不到的事,但隨著年紀增長,不只生理,連心態上也跟著老了?只能說,小樓和菊仙、蝶衣性格上的根本差異,才是造成他們之間悲劇的主因。其間沒有誰對誰錯,只能說是造化弄人。

至於菊仙,老實說我在看電影時對她是很反感的。她表現出來的一直是個強悍、重心機的女強人形象:除了使計讓小樓娶她,她亦曾答應蝶衣,若蝶衣能把小樓從獄中救回來,就和小樓分道揚鑣,但她反悔了;她曾要小樓不再和蝶衣唱戲,和蝶衣劃清界限,以免被蝶衣所累;她曾在蝶衣無助地在法庭上尋死時,帶不屑地吐他口水;她也曾在師父打小樓時,暗示師父連蝶衣一併處罰。

但看完電影,回家細想起來,卻又意識到:菊仙也曾在小樓因蝶衣為日本人唱堂戲,一氣之下向他甩了一掌時,憐惜地用手帕為他撫臉;她也曾在蝶衣戒毒,痛苦萬分時,像母親抱著孩子一樣溫柔地抱著他、用虞姬的戲服緊緊裹住他;她也曾在小四搶了虞姬的角色時,像為蝶衣留住尊嚴似地,為他批上虞姬的袍子;她也曾在文革時,大聲阻止小樓鬥蝶衣,不顧一切地為蝶衣搶回對他意義非凡的寶劍。最後即使因為蝶衣,她在眾人面前被狠鬥一場、被小樓的言語傷害,她也只是用釋懷同情的眼神面對蝶衣。也許最後她欲言又止,是想說:「這麼一來,我們誰也不欠誰了」吧。是她造成蝶衣的痛苦,也是蝶衣間接將她送上絕路。但其實,這兩人卻是性格最相近、最了解彼此痛苦的人。

總覺得菊仙是個悲涼的角色,其悲劇程度,並不亞於程蝶衣。她的大辣辣、她的傲氣也許都只是保衛自己的一種手段。「霸王別姬」只演出小豆子自小受苦的辛酸史,如果演出菊仙的,是否也是同樣令人鼻酸的悲慘故事?因此,之後我再也不討厭菊仙了,反而對她深感同情。

「霸王別姬」這部電影,我覺得是屬於細細品味型。乍看覺得還好,其後座力卻相當驚人,令人看後心情久久無法平復。在追看一些影評、對這部片有更深的了解後,我對它的喜愛度也隨之上升。也許多看幾次,又會有不同的體會吧。目前我的境界就只能針對角色發表一些感想,對時代動盪及京戲盛衰都沒什麼領會,就把這部份留給專家來談吧!

P.S.關於它的主題曲「當愛已成往事」,雖然原詞曲作者是李宗盛,但我覺得哥哥比他更能唱出味道。看完電影時李宗盛的歌聲響起,乍聽下真的覺得很不搭,因為李宗盛的歌聲太高亢、太有流行感了,比較適合那種激勵人心的曲碼;但哥哥的歌聲很古典,又帶份哀愁,和結尾曲的畫面--一幕幕的京戲畫--更相襯。如果當時結尾曲能用哥哥的版本就好了...

(二)

因為要把這部經典介紹給弟弟,又跟他一起重看了這部於我意義重大的電影:就是這部「霸王別姬」,讓我真正認識且喜歡上哥哥。

上次的重點在蝶衣,這次我倒更多地注意到菊仙及小樓。

先說小樓。

因為電影時間跳得很快,演員們卻未因角色應有的年齡而畫老妝,不易看出時間流逝對他們造成的影響,第一次看時,我才會難以接受那個重情重義的小石頭,竟會在文革時狠心出賣蝶衣和菊仙,但其實,小樓的改變是漸進地鋪陳出來的。

在那個時代,變遷畢竟太大太快了,江山不斷易主、京劇命運大起大落。小樓在最初一個變遷--日軍進城時,還能維持他那意氣風發、敢怒敢言的本色,先是毆打不懂京戲、態度輕蔑的日軍官而入獄,出獄後又不領情地打了為救他而給日軍唱戲的蝶衣。(後來我想,如果換成文革時期的小樓,還會如此大義凜然地對蝶衣甩出一掌嗎?)這時的蝶衣臉上心上皆痛,追究起來其實還是幸福的,因為霸王霸氣猶存,小樓還是那個他熟悉的師哥。到第二次變遷,情況就開始不同了:小樓開始懂得彎腰求情。雖然這次因菊仙流產、蝶衣被捕,最後還是釀成暴力事件。共軍當政之後,袁四爺被處死,對小樓又造成更大的衝擊。在眾人吆喝著把袁四爺押出去時,他一人呆望著前方喃喃自語:「處死袁四爺?就這麼把袁四爺殺啦?」曾經如此叱吒風雲、不可一世,在改朝換代中地位始終不搖的袁四爺,竟如此輕易地被定罪處死,到此地步,小樓也不由得怕了。

之後的小樓,還算是在情義與自保中游移不定,卻明顯可見他一次次、越來越頻繁地妥協。蝶衣為京戲及現代戲孰優孰劣的問題,和小四一夥人起爭執時,他本想為蝶衣幫腔,卻在菊仙強烈的暗示下作罷;小四搶了虞姬角色時,小樓本打算為蝶衣棄演,最後考慮到後果,還是登台。雖是菊仙促成他妥協,但選擇權何嘗不在他自身呢?或許可以說,他性格中潛在的適應現實環境的部份充份地發揮了效用,讓他得以在艱困的現實中掙扎求生。因此文革時小四以性命為脅,要小樓鬥垮蝶衣,小樓猶豫時在廣場上瞥見冷酷的小四,為求自保還是心一橫,徹底為恐懼妥協,背叛了自己最親最愛的人。

而菊仙,我這次才注意到,前後段的她不論外型還是個性,變化都相當大,亦如小樓般,被亂世磨去了稜角。前段的她敢愛敢恨,為了爭取幸福,不但積極而且不惜耍些小手段。比起莽撞的小樓,她更精明更靈活,也更懂得順應時局活下去。一直以來,都是她在阻止小樓:阻止小樓唱戲、阻止小樓為蝶衣出頭...。

到了後段,或許是經歷過太多、太多風雨了,不止小樓被磨去了志氣,菊仙的那股精明銳氣,亦在憂勞中逐漸消失。她一心只想保有和小樓的微薄幸福。也是在這時候,她開始查覺蝶衣的苦,對他產生出同病相憐、天涯淪落人的憐惜,她保護的對象亦開始由小樓延伸到蝶衣。從蝶衣戒煙事件之後,這種轉變相當明顯可見:本來,為了保小樓,菊仙可以不顧蝶衣。要小樓和蝶衣一刀兩斷、不再一同登台;要師傅連蝶衣一起罰。但在戒煙事件後,菊仙開始處於「想保小樓,卻不忍傷害蝶衣」的矛盾抉擇中。「雙虞姬」事件中,她一方面害怕小樓不登台會造成的嚴重後果,一方面,面對蝶衣,她卻又遞不出手上霸王的頭冠。

順帶一提,這一幕真是全片我看得最傷心的一幕。蝶衣雖然親手為小樓戴上頭冠,但他心裡或許仍抱有期待,期待小樓會為他砸台,因此在他回身穿過人群,聽到小樓登場第一句:「來也」時,也不禁停住了步伐。從這刻起,他知道霸王不再屬於他的了,他真正成為孤獨一人了…那瞬間,我彷彿能從他單薄的背影感受到他內心的悲哀。

言歸正傳,在廣場上,一向要小樓忍氣吞聲、自保為先的菊仙,竟會出聲阻止小樓批鬥蝶衣,竟會為蝶衣奮不顧身衝出去,將手伸入火中救劍;反而小樓卻批鬥蝶衣、扔出寶劍,這是多麼諷刺的畫面!此時的菊仙,已是個散發母性光輝、平凡滄桑的女人,再不是從前那個性情火烈的大紅牌妓女了。

重看這片,感觸良多。最令我開心的是,看完片後弟弟說:「真是部好片!」之後他睡不著,還起床寫心得。看來以後又會多一個幫忙四處宣傳「霸王別姬」的人了。

P.S.第一次看時,曾覺得李宗盛版的「當愛已成往事」不如哥哥版,此次重看,我的想法卻有所改變。若說哥哥版是充份道出蝶衣哀怨心境的最佳詮釋,李宗盛那獨特的、滄桑中透有激情的聲音,則最能表現出「飲酒當歌、笑看人生」那種面對無可奈何時,瀟灑地一笑置之的豪情,兩者各有千秋,難分優劣。值得一提的是,在哥哥版MV中,已暌別程蝶衣這角色兩年多的哥哥,無論在唱腔還是畫面的神情表現,卻都百分百回復到程蝶衣的姿態,令人感覺到唱這首歌的其實是程蝶衣而非「張國榮」,這點我覺得相當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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