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16

我心疼他 *真的心疼他

(原載於ET 衛視週刊和The One and Only)

口述:張曼玲,中國京劇院程派青衣名家, <霸王別姬>中張國榮京劇形體老師。

採訪:晏禮中

4月3日,一個陰天的下午,在北京和平裡一個普通的居民樓裡,我們看到了張曼玲先生,張國榮生前曾經七次到這裡拜訪過他的這位恩師和她已故的丈夫史燕生先生。剛進屋時場面似乎有些尷尬。當同來的電視台的記者用鏡頭對準張老師時,這位68歲的老人突然躲開鏡頭,噙著淚說:「你們別這樣,我心裡不好受…..」我懵了,電視台的人更懵了,大家都以為老人家是準備好的。我不確定自己真能理解她當時的心情,雖然,我不斷地說著,理解,理解…..十分鐘後,老人家的情緒才慢慢穩定。

4月1日與1個夢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覺得一定是謠傳,後來宋小川打電話給我,我才信。晴天霹靂呀,太讓人震驚了。當天晚上我怎麼也睡不著,後來我迷迷糊糊不停做夢,夢見了國榮。他告訴我他要走了。按北京的說法,人要走了,你要是不夢見他,他就沒有好的歸宿。

所以,我願意夢見他,我願意他平安走好,但我很不放心,我老覺得他還在那裡飄著,還沒找到歸宿,國榮是個非常有性格的人,我覺得他走這條路,一有他什麼特別解不開的結。可他走的太悲烈了。24樓,你想多痛苦呀! 所以,我心疼他,真的心疼他。這樣的好人真是太可惜了!但這事與他的性格也太不相符了,為什麼要這要這樣?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樣。

38度9與台步

我和丈夫史燕生是1993年拍 <霸王別姬> 時認識國榮的,當時我們是他的京劇指導老師。第一天,我們到片廠時,他在那裡壓腿,我丈夫問他:「張先生,你臉怎麼這麼紅呀?」他說:「沒事,練的。」後來才知道,他當時發著38度9的高燒,可他還堅持在練,跑圓場、練水袖、打扇子、蘭花指。國榮以前從來沒有接觸過京劇,但他的悟性超乎想像,是個奇才。   

在學戲的這一個多月裡,他每天上午都會在片廠練四個小時,然後回酒店接著練,就連大家一起吃飯,他都在想動作,有時候想到什麼,他就悄悄地向我比劃著問:「張老師,你看我的動作,是不是應該這樣?」他學起戲來,像個天真的孩子; 受到表揚的時候,開心極了。當動作不到位的時候,我也批評他,他就會跟我講:「張老師,我今天做不好,您明天看,我一定能做好。」第二天,他再來,真的,動作非常到位。國榮對藝術是從來不對付的,為了讓自己演好虞姬的角色,他甚至走路都在練台步,你說他著迷也好,什麼也好,總之,我從來沒見過這麼敬業的人。

6小時與3張紙   

我們和國榮的來往也不算多,但只要他來北京,無論多忙,都會來看我。哪怕坐一會兒,聊幾句,或是把我接去吃頓飯,大家都特別開心,特別親切。每年春節,我們都會通電話。國榮是一個需要愛的人,需要溫暖、需要真誠。在我們面前,他特別天真,跟孩子似的。一到我家,就坐在地上,跪在地上,無拘無束跟我們聊天。每次他到我家來,我就烙蘿蔔絲餅給他吃,這孩子吃東西可香了。那年他搬新家的時候,我們問要送他什麼東西。他說,你們什麼都別送,就送我一雙拖鞋吧,在香港就是把邪氣拖走的意思。然後,我就和小川到商場一人買了雙很好的皮拖鞋送給他。97年他在香港開演唱會,把我們全家都請去了,還請我們到他家去吃飯。回酒店時,我們完全可以坐計程車回來,香港的地鐵也很方便,可他非要親自開車送我們,一直把我們送進酒店,看我們進了房間,才說:晚安。作為我和國榮來講,工作上的合作,也就一個多月。我要做的事情,已經完了,你我一個搞京劇的,這麼大年紀了,他能圖我什麼?可我們的友誼一直到他….   

讓我終身難忘的是他的為人。1998年,我愛人得了癌症,國榮聽到這個消息後,專程到北京來看他,當時,我愛人在家裡打吊針,國榮一進門,就抱著史老師,說實在的,我愛人是那種特別堅強的人,可當時一下就哭了。我看見國榮的眼眶也是紅紅的,我知道他不想哭出來,他不想影響史老師。他笑著說,史老師你會沒事的。當時我的愛人吃不下飯,國榮就勸他:「史老師,你好好吃飯,一定要好好吃飯,像我吃得那麼多。你想吃什麼,我給你什麼。」然後,找了張小板凳,坐在我丈夫旁邊,拉著他的手,從上午十點一直陪到下午四點。後來,小川告訴我,出了門後,國榮從兜裡拿出三張紙,在樓道裡燒了,因為按照香港的風俗,那年是不宜看望病人的。這些國榮都沒有告訴我。   

哎….現在他倆都走了。看著他倆的照片,我心裡就想:國榮,別怕,讓你史老師好好照顧你。

8個孩子和一個「正」字   

記得有一次去香港,林青霞請我到她家玩,她拉著我的手說:「張老師,在演藝圈裡,像國榮這樣的好人,不多。」不光是林青霞有這樣的感受,我也親身感受到,國榮是很有愛心的人,無論是老人、朋友、還是孩子,他都對別人很好。我們出去吃飯,在飯店裡,如果有人跟他說,張先生合張影吧!他就一一跟別人合影,不管是服務員,還是廚師,從不拒絕。1997年在香港開演唱會,他要唱 <霸王別姬>,就在北京找了八個戲校的孩子上台翻跟斗。演出很成功,後來他到北京時,又專門去戲校看這些孩子,給孩子們高興壞了。真的,他不會看你是什麼地位的人才和你交往。   

我覺得,一個人,無論在藝術上,還是在為人上,都應該是一個「正」字。因為他是一個名人、巨星,大家都很喜歡他。人走了,我覺得我們應該更多地懷念他、追思他,追思什麼呢? 我們要追思他的藝術和人品。那些個報導,這個猜測、那個猜測,我認為沒有太大的意義。我想,如果我們認為他的藝術對現在的社會還有貢獻的話,我們應該學習他在藝術上好的東西,這是我們對一個故人、一個已經走了的人最好的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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