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5-13 11:51:13 來源:南方都市報 c11版
[南都大牌檔]林燕妮訪陳淑芬:我很有江湖道義,所以很多人對我很好
今期主持:林燕妮
林燕妮:十七歲負笈美國加州伯克萊大學,取得遺傳學學士學位。其後于香港大學考取中國古典文學碩士,可謂文理皆精。足跡踏遍世界,視野廣闊。迄今出版小說及散文集六十餘種。曾獲得“香港第二屆藝術家聯盟”最佳作者獎。
今期嘉賓:陳淑芬
陳淑芬:香港資深音樂製作人、藝人經理人,天星娛樂有限公司老總。1973年主管香港華星娛樂有限公司,1982年成立華星唱片部發掘了新人 梅豔芳、呂方、杜德偉等人。其後陳淑芬獨具慧眼,簽了當時在麗的歌唱比賽中懷才不遇的張國榮。曾為香港著名藝人張國榮、梅豔芳、張學友、張智霖、陳松伶、 周華健的經理人。
每次準備寫陳淑芬,都像有人拉著我的袖子,寫不動。可今天十分想寫了,真奇怪。看一下日曆,對了,剛好是清明掃墓時,是張國榮要我們紀念他。
陳淑芬是張國榮生前的經理人和好朋友,自己擁有製作舞臺劇和演唱會的公司,是行內八面玲瓏而又頗具霸氣的人物。
我跟她,是在各自的第一份工認識的。我在無線宣傳部,陳淑芬在華星當秘書。她的丈夫陳柳泉,是無線的攝影師,常常合作,跟他很熟。後來陳柳泉調了去華星,便說服女朋友陳淑芬到華星工作。
一路走來,陳淑芬步步高升,管華星的新秀如梅豔芳等一干人。華星也出唱片的,除了原創歌曲,陳淑芬手上有很多日本流行曲的版權,脖子上、耳朵上的鑽石也愈戴愈多了。
陳淑芬出身富裕家庭,父親做過保良局總理,那個她從不炫耀。她夠勇氣、夠膽色,多年前製作張學友主演的舞臺音樂劇《雪狼湖》,累得人也昏了,丈夫叫她別做了,但是她一定要做。
張國榮跟她的死亡約會,一來顯出對她的信任,二來是相信她撐得住。要是個沒那麼強的,無論女性也好男性也好,張國榮都不會打電話叫去文華酒店門口,迎接他從大樓跳下來的驚心場面。別人遇上這種情況,早嚇得神經錯亂了。
問及此事,陳淑芬聞聲色變。面上眸子裏的淚雖然及時忍住不掉下來,但我發覺她臉上每一個細胞都不安地翻騰起來了,不像哭泣也不像驚慌,她低聲 地道:“別談這個好嗎?我認得那只飛脫的鞋子是他的。我並不太驚奇,我知道他遲早都會這樣做的。他的確是有病,一年半了。”她沒說是什麼病,我亦不忍折磨 她,何況張國榮是我的好朋友。
以生托人自己都算看得到,以死托人自己是看不到的,必然找個性格極度可信的人。
從張國榮到張學友
華星時代,她是張國榮的經理人。張國榮是個很純真、很新潮的人。每次開演唱會,陳淑芬都叫他:“多唱歌,少說話。”恐怕他一時坦誠,告訴觀眾他是同志來的。 那時期的張國榮沒有後來的老練,亦不大會說行走江湖的話。後來熟練了,他仍是不說江湖賣藝話的,他已懂得如何控制整個場面,愛說什麼便說什麼。堅持真的張國榮,始終要人知道他所愛的人是誰,而且表現得很高貴。張國榮是個沒有人忍心傷害的人。
陳淑芬亦與另一歌王張學友合作很久了。《雪狼湖》去年十月在臺灣演出,當時學友大感冒,陳淑芬便讓他回港四天,休息好後再去。至於音樂劇的整 個班子,則全部留台。“我不想給學友壓力。幸好觀眾沒人退票,場地有人願意讓期。那便簡單了,持這個星期五票的人下星期五來看。劇裏有很多內地演員,幸而 證件都沒到期。”她輕描淡寫地說。
“我也簽了幾個內地歌手,在劇中有份演出。這劇我們1997年在港開演,2004年耶誕節跨年演到2005年,在機場表演廳演出。”
“在香港,主要是料理學友的工作。又主要以做自己的製作為主。同樣的秀做一年多,學友覺得悶了。我們每次做了新計畫,都要用一整年去準備。 1995至1996年學友那個全世界一共演一百場的演唱會,真的每天早上睜大眼睛都不曉得自己身在何方。一天溫哥華,跟著在洛杉磯兩場晚上的,因為翌日得 在三藩市演出,便得當晚立刻拆臺明天搬過去重新搭過。”
整組工作人員共二百多人。準備時所有演員,深圳的、廣州的、北京的、瀋陽的、成都的等等全部回家居住,又要去北京辦證。在內地、臺灣、新馬、香港巡迴演出,最後一次回北京做,這種魄力真不簡單。
答謝宴時我叫搭台的、管衣服的,所有工作人員,每個喊名字請他們站起來接受答謝。
陳淑芬另有女人細心的一面,巡迴演出完畢,她特地安排一場讓所有投資者看,還有慶功宴。“我用了‘桃李頌春風’那一隊現場奏樂,不賣票的,給 演員們的朋友和家屬、學友(他兼任藝術總監)、陳松伶看的,他們一直只是做,自己卻沒機會看。這一來兩組人歡聚一堂,沒記者的。答謝宴時我叫搭台的、管衣 服的,所有工作人員,每個喊名字請他們站起來接受答謝。我們那團人有些極具天分,他們亦稱讚學友,他自己填詞,自己上臺唱歌娛樂。”這個告別宴得花多少錢 陳淑芬一字不提,她一向大手筆,男子漢也自歎不如。
她還斥資做了一件窩心事:讓工作人員給她在百忙中看風景名勝的照片,寫幾句演出後的心聲,結集成冊給每人作為留念。“要得幾天做,起先答應做 的那個人上機前才說不做,那我只好另找人做,那便重複了好些內容,氣壞了。我先在北京印了300冊,先分派給各人。之後再趕啊趕的回港再印200冊對板 的,花了十幾萬元,還補上慶功宴和告別宴的花絮,在學友生日那天把第一本送給他。”
陳淑芬心細如發,團員要是一月二號生日,她便送他102號冊子。“要再度篩選照片,很急。不過記載了他們心聲的冊子真的很有意義。那麼多人一 整年的住在一塊,冷時冷得要命,熱時又熱得要命,需要很多容忍和諒解。例如鼓手說女兒生日那天要請假,我說不行,因為開了個頭便個個如是,我要他們別欠了 自己對團隊的默契。藝術家,每個都有性格,有些事情則要酌情,有些又說得送禮物給老婆、女兒。管他們真的很辛苦。有一個月共有17個人生日,那麼便當日送 生日蛋糕給他。”她的細心和那股勁兒,就是維持團隊精神的要素。
如果在內地有人說了卻做不到,做時找不著人,電話又關掉,你應該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了。 “跟我合作過的人都會告訴別人他很開心。我什麼都安排好,不會說了不做。我自己的時間表卻是大亂,不過我定下的日子是百分之九十八準時的。” 百分之九十八,可說一諾千金。“簽人,一簽就是一年,合約說明我們若要人便有優先權。合約經過那麼多年的修正,什麼都寫下去了。主要是大家談得合意。累積 了經驗,我要求場地必須提供電力。因為三年前有一個場地,電源原來很遠,我們得拉很長的電線。所以,現在寫明白電要拉到我們的舞臺旁邊。我們用電很多,要 是電力不夠,豈不弄到他們幾條街都沒有電?所以我們會先做場地勘察,不然便自備電力車和發電機。”
“記住送票給開電閘的人。只要一個人為難你便足以致命。你跟第一把手講好了,都得搞好第二把手第三把手。”陳淑芬加強語氣:“直到今時今日,人事關係仍然很重要,得疏通疏通,打好關係。在內地,低調好些。辦企業的總裁為公司宣傳才需要高調點。”
“國家說我是一級企業商,有信用。在內地,政府部門的認可很重要。有些需靠人際關係的都最好低調點。當官的是有用的。如果在內地有人說了卻做不到,做時找不著人,電話又關掉,你應該知道是什麼一回事了。”
學友是有責任的藝人,他有空便早上七至十時打網球,不會等到明年要做秀時才做運動。學友是天津人,普通話、英語、廣東話都不成問題。談起京、滬二地對廣東話的反應,陳淑芬說:“上海人認為廣東話很時尚。”
說了那麼多彌足珍貴的故事,亦反映了真正“港派”的做事方法:君子一言,快馬一鞭。答應過你,決不食言。如果讀者們碰上一些曖昧的港人,吞吞吐吐的,多半有古怪,不要沾手。 我沒有零用錢的,去看外公外婆時,他們給我十元二十元的我便很開心。
陳淑芬在種種歷練之前,生長於一個什麼樣的家庭呢?她共有五兄弟姐妹,爸爸曾是商人,做百貨公司。“爺爺留下好些房地產,其實爸爸光收租不工 作也可以。爸爸退休得很早。我們家教很嚴,不買電視機,後來媽媽要看才買了一台。他們出外便把電視機鎖起來。爸爸每天午膳後出門,晚上十二時才回家。過年 百貨公司顧客多,我們全部去幫忙,包禮物、收錢等等。” “我念聖羅撒英文書院。媽媽開車接送我們上課下課,課間休息時送牛奶麵包三文治過來。我卻很羡慕同學們可以吃冰棒。我沒有零用錢的,去看外公 外婆時,他們給我十元二十元的我便很開心,可以買零食啦!那我便買了一條紅黃冰,一塞進嘴巴便拉出來,怎知連嘴皮子都拉了出來,弄得滿口是血。媽媽怪外公 外婆給我錢,爸爸既罰打又罰跪。我怪誰去?中學時可以喝汽水了,我們所收的利市錢父母全部沒收,只有父母給我的兩封可以擁有。我最喜歡到嬸嬸家,我可以乘 其不備狂吃炸芋頭。”
“我的爸爸是廣東人,外公是天津人,外婆是上海人。在家我們說廣東話,但我聽得懂上海話,因為我常到外婆家小住。”
舊人全跑光了,只餘下我,四方八面的關係亦是我最多。
“我的丈夫怎麼認識我?他和你是同事,你懂得說法文,他便跟同事們到法國文化協會學法文,恰巧我也在念法文,那他便追我了。”
陳淑芬說:“我講法文沒有他什麼事,他們幾個大猢猻想在法國文化協會看女孩子才是正經。” 陳淑芬也沒上多久課,便讓陳柳泉介紹到華星當總經 理謝裏歌的秘書:“我是學秘書科的,怎知做了半年都沒工資出,因為華星是隸屬無線,得入紙人事部繞一個大圈。反正我不等錢開飯,我又喜歡上班,那便不急。 怎知人事部又叫我去見工,我心有不忿,是謝裏歌請我的,人事部那個是什麼東西?我已做了半年,個個都說我做得好。老實說,我到哪兒都可以找到工作,一氣之 下便遞辭職信。天天做到半夜三更,天天抹桌子、倒菜倒咖啡,又得翻譯中文,發宣傳稿,做到足。雖然陳柳泉的姐夫孔先生是無線的財務部長,但我可不是靠裙帶 關係入華星的,是謝裏歌請我的。”
“我是正式秘書全科,打字、寫會議紀錄,什麼都會。結果還是需要華星一位元三代老宮女(很老的英國女士)給我寫封推薦書才給我發人工。他們都認 為我是很純情,料不到我為了見工那麼大反應,不給面子。”我都有類似經歷,常覺人事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陳淑芬方才說那位人士部先生,曾嘗過給我當頭照 臉把揉皺了的支票擲過去的滋味。
“後來集團改組,整天到晚開會。謝裏歌已萌去意,自己開電影公司。開會啦、開會啦、開完會,會議紀錄留在桌子上便個個走人,那樣誰都看見啦。開完會,什麼秀什麼星都給人搶走了。”
“舊人全跑光了,只餘下我,四方八面的關係亦是我最多。”那時她和陳柳泉已結婚了,我還記得自己從菲律賓趕回香港,一下機便橫夾著那兩米長的禮物直跑到宴會廳如入無人之境,年輕也真荒唐!
陳淑芬婚後留在華星,丈夫陳柳泉則跟張耀榮合作搞大型演唱會,我亦離開了無線自己成立了廣告公司,恰巧耀榮、華星的廣告常由我的公司做,合作真愉快。
日本九大制碟公司沖著永島達司的面子,都把版權給了我,我則全給了華星和恒星。
陳淑芬的事業怎麼更上一層樓呢?亦由於她廣結人緣。“日本的永島達司,記得嗎?百分之八十五的外國秀到日本演出都由他做,所有人都當他是神。 他通知我飛去日本看一個秀,我亦靠他的關係把那個秀帶到香港演出。他說他想在港開一間音樂版權公司。我覺得有潛力,所以想離職跟他共同開公司。華星挽留 我,我說:你們開個版權部吧。那我便把我的股份帶入華星,華星出唱片,我有唱片版權,相輔相成。”
“我們要求無線的連續劇主題曲由我們包辦,怎知無線說你們唱片版權部才兩個人,做得來嗎?給糗了很不是味兒,心想我們跟外國唱片公司關係好,我懶得捲入惡性競爭的旋渦,我們亦不高薪挖角,那我第一個便選了張國榮。”
此時的陳淑芬已經眼尖爪子利,沒放過出色歌手。“我的日本關係很好,梅豔芳開始時似山口百惠,因為狂迷俊生西城秀樹,喊叫得聲帶撕裂,音域低 了整八度,變成你們所知道的嗓子。看她那麼瘋狂,我乾脆叫西城秀樹請她跳舞。”阿梅發癲,陳淑芬則做事:“日本九大制碟公司沖著永島達司的面子,都把版權 給了我,我則全給了華星和恒星。那時又有大洋音樂版權公司,可惜我身在華星不能做。”
結果她抱著一疊音樂版權,離開華星,自己開了天星公司。自己製作巡迴世界表演的秀。“華星把日本原著音樂,填上中文的詞在日本收了很多錢。梅 豔芳的唱片在臺灣,怎麼處理?只有我跟臺灣的滾石熟稔,讓阿梅的唱片得以發行。離開華星,至少我對阿梅有交代,那是沒人知道的。我不會修理華星,我不想連 累阿梅。”
“張國榮終於做了金馬影帝,我用恒星簽了張國榮。沒簽阿梅,她是華星的,我不好搞局吧。我很有江湖道義,所以很多人對我好。”演藝界錯綜複雜,要不是我跟他們都認知,大家一齊成長,這種訪問不會寫得出來。千絲萬縷,不是一聽便能明白的。
陳淑芬拿盡日本歌的版權費,因她幫他們賣歌。總之她跟日本的公司分傭,收了很多錢。 “哪幾首歌收得最多?”我問。她說:“阿梅的《IQ博士》,甄妮的《Love is over》(《再度孤獨》,我弟(林振強)填詞。那時甄妮之夫傅聲剛撞車身亡。)阿梅的《千千闕歌》、《夕陽之歌》。”多得她都數不出來了。
張國榮,親愛的老朋友,你滿意了吧?我、陳淑芬和《南方都市報》的讀者,都在此時與你紙上重逢,各拈心香一瓣,記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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