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6/07

《張國榮——18年的艱苦奮鬥》 法國電影雜誌專訪 (1998)

煙火發表於:九月 29, 2008 3:00 am 促膝長談討論區

[1998][Positif] 法國電影雜誌專訪(中譯本)

《張國榮——18年的艱苦奮鬥》

問:你當初為什麼要去英國的列斯大學讀書呢?

張:你這一問讓我想起了我十幾歲的時候。那時我學習不好,不過英文還不錯。(在香港)你必須英文、中文、數學都好才能讀完高中,而我的數學永遠都是低分!因為我的英文比較好,我父親就鼓勵我去英國唸書,他這樣說那我就去嘍!那時我父親是個非常有名的裁縫,曾經為馬龍白蘭度、威廉荷頓還有加利格蘭特做過衣服。後來我就離開了香港。因為我父母離異,我的童年並不幸福。我有兩個母親,一個是我媽媽,另一個是我父親的偏房——這在那時候是很普遍的。離開香港就好像是去“少年之家”一樣,在英國讀書那幾年我非常快樂。我上完了高中,不過沒讀完大學。我學的是紡織,因為我父親希望我能繼承他的事業。但是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這個專業,我不想變成個裁縫。我剛上完大學一年級我父親就因為過度飲酒中風了,我只好放棄學業回到了香港。剛回去那段時間我整天無所事事,後來開始在兩家店裏賣牛仔褲和鞋子,然後我參加了一個歌唱比賽,我通過了所有的初賽最後進入了決賽,那是我生活新的開始,那年我20歲。

問:那你在參加歌唱比賽以前唱過歌嗎?

張:當然啦!我十幾歲的時候就開始唱啦。我特別喜歡大衛保怡。我不怎麼唱搖滾樂,不過有時在我朋友開的中餐廳偶爾唱唱。我喜歡唱愛情歌曲和民謠……那時我不是為錢唱,但我想那就是我歌唱生涯的起步吧。

問:那你後來為什麼又放棄了你的歌唱事業了呢?

張:因為我厭倦了。我放棄歌唱事業是在1989年。那時我有個很強勁的對手:譚詠麟。我曾經被他的歌迷襲擊過。我覺得這很蠢,因為作為對手我們完全可以用忠於自己的方式來競爭,而不是互為仇敵攻擊對方。1983年我曾向自己發誓在5年內做到頂峰,然後我就退出,後來就真的這樣了!另一個(我退出的)原因就是當時香港政局不穩定,每個人都想離開,為以後的日子找個出路,我也一樣,所以我去了加拿大——世界上最安全祥和的地方。我很喜歡那裏,因為在那兒我覺得特別放鬆。不過,那兒的生活真是悶得要命!每天什麼新鮮事都沒有,一潭死水。我住在溫哥華,一所很漂亮的房子,視野開闊,景色一流。我剛搬去的那陣子特別享受,每天早上喝杯咖啡,吃個雞蛋,來片煙肉——然後呢?然後我幹什麼?就在那兒消磨掉我下半輩子?……我可不想!即使我已經決定退出並離開香港,我也不想就這麼過一輩子!然後好機會就來了——或者說我找了一個好藉口。我離開香港前和王家衛拍了第一部我們合作的電影《阿飛正傳》,憑那部片子我獲得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獎。那時我想放棄一切,不僅僅是我的歌唱事業,因為我真是累了,厭倦了,不想再和香港以至大陸有任何關係。可是加拿大的生活不適合我。王家衛、吳宇森還有其他一些香港的電影製作人以及陳凱歌都打電話給我(叫我回去拍電影),對我來說,這是個非常好的回香港的藉口。

問:那你又是怎麼開始你的表演事業的呢?

張:在我還是歌手的時候就有些導演注意我了。我在歌唱事業早期曾為一家電視台工作,因為他們擁有我歌唱比賽曲目的版權。我和他們簽了三年合約。我為這家公司拍了很多戲,所以我有機會接觸很多導演。但是那時我並沒學習如何成為一個演員,我根本就沒想變成個演員。當我不得不拍的時候我就說:“好吧,我試試吧。”

問:那你覺得你是個天生的演員嗎?你喜歡一遍遍反復拍那些鏡頭嗎?

張:沒人能讓我停下來!我總是會有很多即興的現場發揮,我喜歡這種方式!在香港有一種很特別的情況就是沒人會給你一個寫好的劇本。他們從來沒有故事大綱,除了徐克和吳宇森。他們就喜歡你現場發揮。當然和陳凱歌拍戲是不一樣的。我(在拍《霸王別姬》)之前三個月已經拿到劇本了。如果不是這樣我根本沒法演(這個角色),因為之前我從來沒有(在電影裏)講過國語。

問:你是不是演過徐克導演的《金玉滿堂》?

張:我和他合作得非常好。那部片子不是他最好的電影但是非常好玩,很搞笑。我和袁詠儀合作也非常好,我很喜歡和她拍戲。徐克是個非常好的導演。

問:那他是怎麼和演員合作的?

張:你可別去徐克的片場,他難伺候著呢!他會罵技術人員,但是他從來不責怪演員。他和演員總是相處得很好。不過呢,另一方面他想做電影業的NO.1,在吳宇森和王家衛都各有建樹之後,他的這個願望就不是那麼容易達到了。但我認為他仍是香港較好的導演和製作人之一。我覺得他和尚格雲頓合作的那部《Double Team 反擊王》不好。我一直不贊成那些導演不顧一切想去荷里活拍電影,在香港和亞洲有更多的機會能更好地拍電影,為什麼要去荷里活拍那些爛電影,毀掉自己的事業、名字和聲譽?

並不是每個(去荷里活的)人都像吳宇森那麼幸運,但是我認為他現在在用更多的錢重複他以前拍過的東西。《Face Off 奪面雙雄》之後他還會拍什麼?這樣的電影他十年前早就拍過了!荷里活也找過我拍片,但我覺得真是悲哀,因為找我演的那個角色竟然是日本忍者!我為什麼要去演?我絕不去演個日本忍者!你知道那部《Buffy the Vampire Slayer》?那只是荷里活的二流或者三流電影!他們找我去演裏面的一個吸血鬼!周潤發現在在荷里活,但是我對他那部《The Replacement Killers 血仍未冷》非常失望,就是那部和Mira Sorvino合拍的電影。那絕對是個錯誤!他是超級巨星!他絕對不應該在那種電影裏扮演角色!甚至於像Jürgen Prochnow那樣的優秀演員都會在美國演這種不入流的電影——他在歐洲是個多棒的演員啊!可是我不喜歡他在美國演的那些電影。另外,我對王潁的電影也沒啥好說的:這部電影(《中國盒子》)裏設計的有關香港(回歸)的重要時刻的內容完全是迎合外國人的。

問:你認為徐克是80年代出現的新生代導演的代表人物嗎?

張:即使在70年代末他都是先鋒派電影的代表人物。那個時期他拍了許多非常重要的電影。那時他是香港電影之王。他很喜歡政治。每一部徐克電影都在探討政治。在《倩女幽魂》裏(徐克是製作人),樹妖姥姥隱射的是政府,控制著可憐的鬼魂們,他們是完全被操縱的。在《金玉滿堂》裏也一樣,甚至在他的武俠電影《黃飛鴻1》裏你也可以發現類似的寓意。

問:那你覺得吳宇森和徐克與演員之間的關係最不同之處是什麼?

張:和吳宇森合作更容易點。他人非常好,和他溝通談話更容易。相比之下徐克就有點霸氣,和陳凱歌很像。徐克生氣的時候千萬別和他講話!我和陳凱歌關係非常好。不過吳宇森就真的是個大好人,雖然他在片場裏從來都不表露出來。John Travolta 和Nicolas Cage 都這麼說。吳宇森是那種你和他拍完戲以後願意為他做一切事的那種人。

問:那你們拍戲的時候他給你很多表演上的自由嗎?

張:是的,很多。他會先給你解釋一大堆東西,那個時候我還是個大男孩。《英雄本色》是我演藝生涯最重要的電影之一。他是第一個對我的工作解釋那麼多那麼詳細的人:哪里是燈,怎樣在鏡頭裏有個比較好的角度……拍電影的時候你必須清楚地知道鏡頭角度和燈光。他教給我的這些東西在我以後的工作中幫助很大。

問:拍《阿飛正傳》一定是你非常特別的經歷吧?

張:呵!王家衛!我愛死他也恨死他了!他是個非常有才華的傢伙,但是演他的電影太痛苦了!拍電影之前他什麼都不告訴你,也沒有劇本。我和他合作了三部電影,一部比一部難演。我想我不會再和他拍第四部了。雖然……可能不會了吧!這個傢伙真的很有才!我不想談我和他之間的關係,說說他和他的那些助手吧。比如杜可風,一個非常出色的攝影師,還有張叔平,美指和剪輯師。但是作為他的演員,你就是個工具。我在王家衛的電影裏有很多的即興發揮,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他下面要幹什麼。今天他要這樣明天可能又要那樣。這很不公平的!喂高佬!多告訴我點得唔得!!!

問:甚至拍《阿飛正傳》的時候也沒告訴你什麼?

張:拍那部戲的時候還好一點。但是拍《東邪西毒》的時候就非常麻煩。因為他在拍《重慶森林》中途停下來(拍《東邪》)還有在沙漠裏呆著的那些恐怖經歷。我一開始演了一個角色,演了二十天了,突然他想把我換成電影裏另一個角色,還用前面已經拍完的那些鏡頭——不可否認他是個天才,但我真的好恨他!有時我對他說:“王家衛!我以後再也不和你拍電影了!”但是另一方面呢,和他工作又會帶給我很多快樂,這是和行內其他那些平庸導演合作的時候絕不可能有的。我在這一行幹了十八年了,我瞭解這個圈子,而我自己也很想成為一個導演。王家衛給了我所有榮譽,每次和他合作我都會被香港電影金像獎提名而且我還因此得到了兩個最佳男主角獎項。

問:《春光乍泄》講的什麼?

張:有關兩個人物的關係。本質(和別的電影)沒什麼不同。他唯一要求我們的(也是我非常認同的)就是:不要按很多人想像的那樣演繹臉譜化的同性戀……不要像大部分香港電影那樣探討同性戀現象,或者故意創造出一種“陽剛氣”的、要不就是女裏女氣的角色……不!王家衛告訴我就自自然然演兩個普通的男人,只不過這兩個男人能在一起做愛。我同意他的說法,這其實就是個非常普通的愛情故事。

問:拍《霸王別姬》的時候陳凱歌是怎麼和你說的?劇本是什麼樣的?

張:其實我十年前就看過那本小說了,我很喜歡。陳凱歌覺得姜文可以演其中一個角色。陳凱歌是個在現場很有控制力的導演,但有的時候我和他有不同意見。我對小說原著以及人物都非常瞭解。我覺得這部電影有那麼一點點是有迎合外國市場的意思的,因為這個,鞏俐那個角色在戲裏有了相當重要的分量,而其實在小說原著裏這個角色只占了寥寥幾頁紙。我想陳凱歌想製造出一個愛情三角關係,我就和他說:“這明明就是兩個男人間的愛情故事,為什麼你非要加進這樣一個女性角色?”他認為我說得很對。

問:你在拍《霸王別姬》之前對京劇有瞭解嗎?

張:一點兒都沒有!所以我需要用半年時間學習普通話和京劇。影片裏所有京劇的片斷都是我自己演的,除了唱。因為我的嗓音是男聲,而戲裏的聲音是女聲。但是非常讓我驚喜的是京劇老師給我很高的評價,他們都以為我以前學過戲曲。

問:那你怎麼能那麼快就學會京劇了呢?

張:作為一個歌手我有很多舞臺經驗。我唱歌的時候經常也會跳舞,這對我掌握京劇舞臺藝術有很大幫助。我能演好那些片斷,但我演不了整齣戲。我必須依靠陳凱歌(的指導)。那是我第一次去中國大陸,當時我33歲。在那之前我很怕去大陸,現在我在北京有很多好朋友,還有教我京劇的老師。那時候我突然停下講廣東話或是別的任何語言,只能講國語,你知道這樣是學一種語言的最好方式:你必須大膽地說,說錯了也要說,人家會幫你糾正你的發音。

問:陳凱歌在拍片的時候會不會很明確地告訴你他的想法和意圖?

張:其實他給我很大的自由。這一點王家衛恰恰相反,他在實拍之前會和我傾很久,我們每個鏡頭都拍了很多組。但是拍《風月》的時候就很不同了,凱歌給我更大的表演空間,我們成了好朋友,(在表演上)他非常信任我。

問:那他接受你關於角色的建議嗎?

張:關於中國古代和北京的事,他比我懂得多。但是有關於上海的,他知道的少一點。有些地方我覺得不是那麼對頭——我不是在批評他——我是說,《霸王別姬》絕對是部傑作,但是《風月》不是。不過《風月》很有激情,只是來自北京的人和上海人是不同的,凱歌是北京人,上海在中國南部,北京在北方。《風月》裏面有些地方我演得不很對或者不到位(地域的感覺),雖然我以前沒在中國大陸住過但我自己能感覺出來。後來我的一些朋友也覺得是這樣。

問:《霸王別姬》的攝影師是顧長衛,《風月》的攝影師是杜可風,你怎麼看他們?

張:他們兩個很難比較。顧長衛喜歡用靜推的長鏡頭,所以你必須走位很精確;而杜可風非常特別,一個很怪的傢伙!在《風月》裏你看不見那些靜態的推鏡——他喜歡用他的手提,他自己總是在移動。我們一起合作的時候有好多很精彩的火花,感覺很棒!毫無疑問他是最好的攝影師之一,他是個非常趣怪的傢伙!不過千萬別讓他喝太多啤酒,否則你就慘了!我記得拍《阿飛正傳》的時候有些鏡頭必須重拍,你知道為什麼?——因為那傢伙拍的時候根本就是醉的!經常像個醉貓一樣暈頭轉向!

問:王家衞曾經談過有關和演員相處的藝術。

張:我並不怎麼注意他是怎麼做的,因為我根本不知道電影出來後會是什麼樣子——沒人知道。你只要按他要求做就得了。拍《春光乍泄》的時候我按他喜歡的那樣給他演出很多不同的樣子讓他挑,如果他要六種我就給他演六種,有時我甚至自己改臺詞。

問:你喜歡看(未剪過的)毛片嗎?

張:不,我從來不看。

問:那你看你自己的電影嗎?

張:有些看。如果我覺得哪部戲演得夠好我就看。但是在拍片現場我喜歡在監視器裏看我剛拍過的鏡頭。邊看邊和導演討論:這段角度是不是能更好一點呢?我怎麼才能做到更好一點?為什麼我要這樣演?我會問很多問題。但是只有我相信導演的能力時我才會問這些問題,比如王家衛,陳凱歌這樣的優秀導演……

問:除了我們今天談到的這些,還有哪些你自己的電影是你比較喜歡的?

張:《金枝玉葉》(1994)。和陳可辛拍戲的過程很有趣。但他現在也有同樣的問題——想去荷里活。真是沒辦法!——陳可辛和關錦鵬又不一樣。關是《胭脂扣》的導演。《胭脂扣》是一部非常好的電影,我認為是關錦鵬最好的電影。陳可辛的電影是講有關性別身份的。這部電影很搞笑,不過並不是故意製造的效果。大家都很熟悉關錦鵬、王家衛、吳宇森,但是很少人知道陳可辛。其實他在這幾年拍了很多很好的電影,比如《甜蜜蜜》(1996),張曼玉演的。這部片子在商業上和藝術上都很成功。

另一部我很喜歡的電影是於仁泰的《白髮魔女傳》。這部電影非常特別,很與眾不同,女主角是《重慶森林》裏的林青霞。這部片子非常有趣,很浪漫,講的是有關愛情和背叛的故事。故事的表現手法很有視覺效果,非常戲劇化。

問:你為什麼想當導演呢?

張:像我這樣在行內已經摸爬滾打了18年的演員,必須嘗試一下作導演,因為導演才是整個電影的靈魂。

採訪時間:1998年2月21日
採訪地點:柏林
採訪者:Michel Ciment 、Hubert Niogret
登載於:《Positif》雜誌 1999年第45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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